“庞将军在沔阳港留驻水营,是不是对老张不放心?”
沔阳港码头上,庞雨再看到那张黄脸时,陌生感已经消除了很多。札付交授仪式进行得很快,似乎张献忠和熊文灿都不想在沔阳港呆太久,半个时辰后张献忠已经离开大帐,拿到了他的副将告身。还派了一位监军的文官,但今
日那文官并未立刻去西营监军。这位八老爷的表现大出庞雨的意外,在熊文灿面前十分的恭敬温顺,口中从不出粗话,一应礼节都很到位,对待其他文武官员也处处恭敬,在庞雨旁观的角度看
来,比左良玉更像个朝廷武官。
庞雨又陪着他返回,此时的张献忠似乎放松了些,不再紧抓着庞雨手臂当人质,但仍是不停的东张西望。“绝无此事,只是在下做惯生意,喜欢帮别人考虑,张副镇你想,谷城还有那许多百姓,所需货品千百种,还是得靠行商运来,西营名声在外,行商毕竟不知将军
是真心招安的,若是无官兵在此,他们是不敢来的,港口有水营,他走水路来放心,地方生意兴隆了,才有钱粮好供应不是。”
张献忠的眼神转过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你水营在此,他怕更不敢来。”
庞雨忍不住笑道,“张副镇懂得真不少,若是行商都不来,在下只能自己把生意做了,所涉银钱不是小数,没兵在此处,在下确实不放心。”
张献忠嘿嘿笑了一声,“这话说出来,老张倒信了。”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北方的路口,在路口戒严的双方士兵同时松口气,他们只隔了一条道路的对峙,张献忠进入市镇后,这里的气氛就一直很紧张。
庞雨对着身后招招手,郭奉友立刻拿来一套甲胄,明盔就放在最上,盔顶打磨得颇为精良,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这是给张将军的见面礼,恭贺张将军升任副总镇之位,以后将军镇守谷城,必可保一方平安。”张献忠大咧咧的接过甲胄,他臂力颇强,四十斤的全套甲胄拿在手上,并不见多辛苦,随手就交给了旁边的亲随,打个哈哈道,“庞将军是有信的人,说想法子就
想法子,不像有些当官的,说了许久给钱粮就没见一分一粒。”庞雨自然知道张献忠话中的含义,在场的还有襄阳知府和阮之钿,文官让张献忠听调去打仗,这位张副镇就先要钱粮,要钱粮就要先核定兵马,张献忠开口就是
两万人马,让熊文灿先给六个月好安家,熊文灿当然不会给,张献忠也不核验,这样双方就互相拖延下来。
所以现在实际就抚的,只是一个张献忠,西营中的人马都没有实在编制,大小头目也没有官方身份,地方就以没有兵册为由不给钱粮。襄阳知府听得出意思,把脑袋偏在一边,不打算接这个话头,他抬头看到阮之钿还在西营队伍中,对张献忠客气的道,“张将军已是朝廷命官,这阮知县便不用同
去了吧。”
张献忠一挥手,“左右也是回谷城,在下捎带阮知县一程,必定护得他周全。”那边的阮之钿闷头不语,张献忠过去大咧咧的道,“今日老张见过熊总理去了,现下也是官兵,得熊总理准允,就是驻在谷城。阮知县不要总以为老张又要反,这
般防着日后还如何往来,你看这庞将军便比你明事理。”
阮之钿突然抬头道,“下官才浅不明事理是有的,但方才庞将军给了见面礼,张将军却不回礼,难道也不明事理?”
周围的官兵和西营人等都偷眼去看,没想到这个受气包一般的知县竟然敢当面斥责八大王,特别是西营中人,从不敢违逆这位大长家。
张献忠得意的笑容有点凝固,脸上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转向庞雨。
“老张学而未成,事理却不少,只是今日未及预备,改日定要请庞将军亲来营中。”
话音未落,庞雨已经一摆手,“张将军万勿客气。”接着庞雨竟然绕过张献忠,在众人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径自来到后面一匹坐骑前,“张将军,你说这马怎地生得这么好呢,在下打仗这许久,就是缺一匹这般的好
马。”
……返回谷城的官道上,骑行的西营队伍比较沉默,谁也不敢去招惹换了马的八大王。阮之钿仍是远远的跟在后面,由几个掌盘子看押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子。
张献忠坐在马背上突然开口道,“卢相公。”
附近的卢鼎赶紧追上一点道,“老爷吩咐。”
“你说那姓庞的到底是何道理?”
卢鼎眼睛转转低头道,“他送老爷重甲,意思就是恭贺老爷镇守一方,要了老爷的马,是说以后不必四处奔走。”
张献忠冷冷道,“是这意思?”
卢鼎迟疑一下又道,“不然,便是说他的东西都没有白给的,总要什么来换。”
另外一侧一个声音道,“小人以为,那庞副将并无什么深意,就是个左良玉一般贪妄丘八,见到好物件便想要了去。”卢鼎偷眼看看张献忠,见他脸色如常,赶紧符合那边道,“潘先生说的也有道理,那庞雨本就是个衙门皂隶,并无真才实学,只是走了运道当了副将,究里还是个
胥隶,果真是这般模样。”“胥隶都是副将,咱老子也是个副将,这有何味道。”张献忠转头看看那边的潘先生,“不过潘先生勿要小看这胥隶,左良玉鲜廉寡耻,但明白底细,这胥隶还看
不明白。”潘先生应了一声,他算是张献忠的军师,本名叫潘独鳌,原是随州应县一名秀才,无钱无势的那类读书人。秀才虽有科举身份,但仍属于基层的读书人,到明末这个时候,官吏都可以捐贡,留给其他读书人的上升渠道很少,没有背景的秀才只能投充到衙门里面当吏目、书手,或者就是当讼棍、牙行之类,甚至当皂隶的
也不少,。潘独鳌就没混到前程,在当地输了官司,后来组织一支小乡兵队伍,名曰防贼,遇到张献忠过来,既没抵抗也没骚扰,直接就降了。西营里面抓过的秀才不少,
但主动投靠的不多,所以颇得张献忠青睐。“大老爷说的是,探马说这两日安庆兵在河东官道设卡,也不知是要驻多久。小人最担心的,是他那水营在沔阳港不安好心,必定要派得力老营人马看守,若只是
运来铁甲兵倒无妨,他甲兵走路去谷城六十里,咱们早得了信,他马兵要过河来,必定不好运送,只要看守的人留意着,不让他运来马匹……”
张献忠一边骑行一边听着,眼睛一直盯着西面,此时已是午后,西面的山峦隐约可见。
潘独鳌还在继续说话,张献忠突然高声暴喝道,“高山有青松……”
周围的贼都是一愣,纷纷转头往西看去,那边是有高山,但绝对看不到青松,潘独鳌也停下说话,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张献忠又道,“黄花生谷中。”
“好诗,好诗。”潘独鳌最先反应过来,他满脸夸张的赞赏之色,“大老爷这诗格式工整立意高远,实乃不可多得,非常人能及也。”
众贼赶紧纷纷道,“好诗,好诗。”
张献忠猛地举起手,“一旦冰雹下!”
众人一个激灵,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八老爷,不知道这冰雹会砸死了谁。张献忠高举手悬在空中,却半天没有飚出下一句,手指还在脑袋上抓了一下,似乎下句还没酝酿出来,等待的时间久了一点,方才下冰雹的气势不觉已经颓了不
少。
潘独鳌深知节奏对吟诗的重要性,心中已经出了下句,但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提示的话祸福难料,心头不免十分焦急。
正在这关键时刻,张献忠抓脑袋的手突然又高举起,又重复了一遍,“一旦冰雹下。”
潘独鳌眼神一亮,知道下文已经有了。
果然张献忠大嘴一张,“黄花不如松!”“好诗好诗!”潘独鳌一拍大腿,转头对着一众贼,“八老爷纵横不倒,便是那屹立高山的青松,谷中的黄花模样好看,却是经不得风霜的,冰雹一砸就垮了,
说的就是那安庆的庞副将。”
众人纷纷赞叹,如果有鼓掌这个习惯的话,此时已经是震耳欲聋的掌声。张献忠享受了片刻众人对他文采的赞叹,等众人情绪平和一点之后,八大王一指刘文秀,“你驻沔阳港,把那黄花盯紧了,若有异动先动手,让他走不出谷城!”
……“刘国能遣散部众,十四哨剩三四千人,由熊大人派员点验造册,相比这八大王,刘国能更像实心就抚,咱们的重点仍放在八贼身上,但刘国能那边也要派人打探
。”
沔阳港路口上,士兵正在撤回火炮,庞雨带着阮劲走到市镇外,一边说话一边悠闲的打量那些留下的西营兵将。
“小人记下了,但西营驻扎白沙洲,以后他们兵马少有调动,小人应该留意何处?”“西营向以四处掳掠为生,现下盘踞此地,谷城养不活他这些人,特别要打探清楚西营的钱粮情形,粮尽之时八贼若是不反,下面的人就会反他,通过钱粮可以判断他何时会造反。贼中有以前埋下的谍探,方才指给你那人是其中之一,你要用好这些谍探。另外盯着那个卢鼎,他负责与地方各官走动,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我都要知道。”
阮劲想想道,“他方才就说兵过如篦,想来招安了也跟贼无异,若是他缺钱粮了,还是会到处抢掠,只不过不屠城罢了。”“你说的很对,八贼不久前败于左良玉,银钱受损颇重,现下没法四处劫掠,米豆都要靠买,初时一过便会故态复萌,定会在周边州县打粮,本官会在东岸限制他
们行动,将他们的购粮渠道限制在沔阳港。”
“就是这沔阳港里与西营杂住,就怕行事不便。”“混在一起才是好事,有接触才会有情报。对付西营你要打起精神来,这些流寇打仗稀松,但用谍用间颇为精通,万勿轻敌。”庞雨看看他后温和的道,“你咋来
暗哨司,本官就交代你这般棘手事,开初恐怕吃力些,但如此才能立得足。”
阮劲连忙跪下,“小人谢过大人抬举。”庞雨挥手让他起来,眼睛盯着路口的西营人马道,“这周边的文武大员,想对付八贼的不少,都是咱们的助力,但咱们办事要隐秘,不能让熊大人生疑,所以得由其他人顶在前面。这次你我都要用心办事,让八贼走不出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