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天师有难,便是方休有难。”
方休回得很是直白。
他跟张玄机的关系,瞒不住有心之人。
若从旁人来看,是天师参与白马寺琉璃法会,一去四年才归,另有一位无厌观方休同行。
可参与琉璃法会的人不少,他们尽皆看得分明,张玄机纯是因为方休的缘故,才会大闹琉璃法会,明刀明枪跟白马寺作对。
至于张玄机以禁法唤来天劫,又为方休身受天劫之事。
知道的人虽然寥寥无几。
不过因着南百色的缘故,张锦恰是其中之一。
再往后,他二人早已离开白马寺,却晚了三年才回京,不知是周游到天下哪一处去……
那是张锦猜的。
只是看方观主神色……猜得没错。
“有方观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张锦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放松几分,他继续道:“方观主应当知道,天下大势,皆在儒门八碑之上,其中有一座问风碑,问风而知世事。渊王陈兵京畿,并非长久之计,无非是在等一个时机……
“八碑早已不示人,连我祖父也难得一见,但问风碑上若有答复,便连四院都要心服口服,故而我花费诸多心思,千方百计让应天书院应允,才终于在几日前又一次见到八碑。”
方休道:“问到了?”
“问到了。”
张锦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能行国是,方为国主!”
这……似乎是句废话。
方休不插话。
张锦继续道:“而眼下,我已收到确切消息,隐世道门之人意图逼天师退位,让她遁去山海修行,不许她再在人前现身。”
方休听得一愣。
尽管他也不愿张玄机被隐世道门为难,但……这跟大明国是何干?
便听张锦接着道:“天师乃是朝中重臣,若建成皇帝昏庸无能,任凭外人对朝廷予夺,自然便要让位于贤!”
方休立时明白过来。
是自己跟张锦这儒门书生,在此事上所顾虑的要点不同。
在他看来,这是作为当世道门之首的燕山大罗,与隐世道门的恩怨。
方休知道这恩怨何来。
倒也不算恩怨,而是因为曾有一个出世修行的道门教派,名唤太平道,教主自号天公将军,意图推翻彼时朝廷取而代之,便大肆传教,祸乱天下,将道门名声败坏得一塌涂地,几百年抬不起头来。
自此,道门便一直主张隐世修行,且时刻堤防着那些依旧作出世修行的门派传承。
似青石观之流的小门小户,隐世道门自然不理会。
但似燕山大罗此等,便少不了要被时时打压。
——每任左右御传使必须由燕山大罗举荐,就是出自这个缘由。
由此思量,当年龙陀首座让位于大罗国师之事,说不准就是佛门想扶持一个当世道门,用来分化消磨隐世道门。
而不管怎么说,张玄机在不在人前现身,乃是道门内事。
但对儒门来说,张玄机三才果以社稷入道心,便是天造地设的三都五府人选,才会委以重任,授予天师尊名,让她独占三都五府其二。
这跟佛门那位国师又有不同。
大都供虽是三都之首,却只是遥领五府的虚衔。
而张玄机在天师与右都供之外,仍是太微府中天令,这却是实领一府的实权!
尤其五府之中……
执明府根本就是空置,只作羁縻北地之用,监兵府更是早已荒废。
真正能让朝廷倚重,赖以治理地方的,便只有太微府、陵光府、孟章府——说起来,这孟章府也不堪大用,否则便不会被白骨菩萨搅乱扬州。
而张玄机中天令名下,太微府统辖着几十个都司,几百座山,几千处丛林,几万乃至几十万奉籍,接近都供府一小半的人马!
说她是重臣,都嫌这二字轻飘。
即便隐世道门并不会从朝中发作,只会跟张玄机,至多跟燕山大罗施压,但朝廷怎会坐视此事发生?
不是大明朝缺不得张玄机作天师。
而是既然事关太微府,如此干系到大明治政的国是,便该由奉部、内阁、中宫来商议,由大明朝廷定夺。
岂能容隐世道门摆布?
可……
“若隐世道门执意要干涉朝政……难道渊王就有办法阻拦?”
方休
皱眉问道。
“确实难办。”
张锦叹着气点点头,但很快便扫开顾虑,沉声道:“只要许前辈愿意出手,我有八成胜算保住天师!”
“八成?”
方休摇摇头。
他不信。
前次进京传法的玉襄儿,不过是太虚剑派的一名真传弟子,都有百炼玉匣这等法宝傍身,有底气与金丹较量。
隐世道门的底蕴,深不可测。
“事在人为,方观主看我布置便是。”
张锦一笑,转开话题道:“我最近偶得两本闲书,皆是孤本,知道方观主喜欢抄书,特意带来。”
他说着掏出几本旧书递来。
方休接过一看,是一本《海东夜话》跟一本《龙宫拾遗》,皆是话本合集。
前者署名海一公子。
后者署名流霜生。
方休都不用翻开,直接道:“这是……睡龙天师?”
“不错。”
张锦与他相视一笑,道:“你我结缘是自睡龙天师而起,自然要时时勤读他的大作,才彰显我们两人情谊。”
“张编辑有心了。”
方休笑着将书收起。
若说是为两人交情,他信。
但若说仅仅是为两人交情……英俊编辑或多或少是存了提点之心——只有渊王登基,才会重启编书局!
“既然事了,那我也不久留。”
张锦这便要告辞,却又指了指无厌观外方向,笑道:“外面皆是锦衣卫的耳目,方观主不送送我?”
方休一笑,送他出门。
两人行到街上时,张锦面目全无遮掩,自然被人一眼就能认出。
只是两人一边叙旧,一边从街头走到街尾,眼看张锦都已经登上马车就要离去,那些锦衣卫暗探依旧全无反应,好似根本无事发生。
张锦临要离去,朝方休笑道:“还有一事忘了说,方观主开辟心境佛土,成就第六识境界,此事……我是真不知该恭喜,还是不恭喜。”
“五识能反哺筑基,六识也能反哺道心,你恭喜便是。”
方休哈哈笑道,又作揖行个礼道:“白马寺之行,我也要谢过张编辑一番安排。”
“顺手而为,能帮到方观主便行。”
张锦客气一句,犹豫片刻,又道:“我不事修行,对佛国之事一知半解……但我儒门亦有学究,若方观主需要帮忙,直须跟我道来。”
“有张编辑此话,我便放心。”
方休拱拱手,目送马车远去。
请儒门帮忙?
玉玺就是儒门监制,已经帮了大忙了!
方休回转无厌观。
只是才刚迈入院门,他便眉头一凝。
无厌观中……没有一道气息,胡小桑几人尽皆不知去向。
不止她几人,院中青乔神木也不见踪影,也就是说……被青乔神木藏在地底木心之中的六狱鼎,亦被带走。
而院墙之上,凭空多出一道门户。
神识竟无法穿透。
“怎么回事?”
方休将刚刚斩完锦衣卫暗探们所见所闻后便散去的心剑神通,复又重新催起,双目中亦烧起光明琉璃宝焰,金丹一转,天魔真气蓄势待发。
他提着谨慎,迈入那道门户之中。
光影流转。
门户后竟是一处比无厌观不知阔大多少倍的宫殿。
“参见宫主。”
几个年轻少女作宫女打扮,对着方休恭敬行礼。
而在方休神识之中,不远处的宫殿里,清晰传来张玄机的声音。
他不由苦笑一声,暗暗想到:“张幼鱼,你大难临头不自知,还有闲情跑我这,来……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