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玛丽来到楼下门厅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的车子停在了对面超市的停车场，离这儿的门廊有足足五百米的样子。大厅里的便民雨具也叫人拿了个精光。

“既然这样，玛丽，今天又是你的生日，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总不能失礼吧。我们去尝尝艾米丽说的好吃到哭的牛排怎么样？”

“不用了，先生，怎么能叫你再破费呢？”

“为什么用‘再’呢？”

“哦，是艾米丽，她告诉我生日礼物您已经贴了20美元了，所以……”

“所以什么？你是不是怕把老约翰先生吃成了穷光蛋？”我一本正经地调侃道。

“不是，不是……”玛丽手足无措起来，当她理解了我的幽默后又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碎玉一般的牙齿。“那就太谢谢你了！先生”她低着头小声的说道。

当我和玛丽面对面坐在餐厅一角那张精致的餐桌时，我才明白艾米丽大婶是早有预谋地要狠狠宰我一刀——当然，只要大家高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一间相当高档的餐厅。餐桌是由考究的黑胡桃木精雕细琢而成，间距宽敞，使得每桌客人都有私密的空间，大厅里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复古装修风格，墙上的油画幅幅看起来都是价值不菲。门廊或是转角处都有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点缀。暗银色的巨大吊灯高悬，昏黄的灯光却异常柔和，亮度恰到好处，弥散在空气中，使得为数不多，窃窃私语的客人们平添了几分高贵和端庄。更妙的是就在厅的中央还有一汪流水淙淙的阔池，池边立着三棵茂盛的棕榈树，错落有致。池中央的大理石平台上，蓄着卷曲长发，面孔俊雅，技艺精湛的钢琴手令那架漂亮的大钢琴激荡出悠扬的音符在每个人的耳边轻轻回荡。

玛丽从一进门来就局促不安的，而当她看到菜单上每客牛排价格高达328美元的时候，更是紧张得要命。我从她手里接过菜单，点了两份牛排、一些蔬菜、甜点和清汤，还有一瓶82年的拉菲红酒。看着高大英俊的侍者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用菜单遮住对着侍者的侧脸，悄悄用唇语对玛丽说：“姑娘，不用大惊小怪”玛丽依然脸涨得通红，紧咬着嘴唇，战战兢兢的样子，精美的中国瓷器和纯银的刀叉被她碰得叮当作响。我伸出手在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并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当我也是你这个年龄，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的时候，也是和我的上司，我也是紧张极了……”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后我们聊了一聊工作和我的一些奋斗历程，这只是个铺垫……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用餐。玛丽很会聊天，她能认真的倾听并且非常适时地插一句话，或者提出问题。我那早已锈死的铁话匣子仿佛被她抹上了黄油，撬开了边缝，“哄”的一声打开了。待到红酒喝了半瓶的时候，我已经与她无话不谈。甚至孩童时代和死党杰克赤身在镇子的学校后面池塘里游泳，被校舍的一个肥胖的女老师揪着耳朵抓回班上并且在全班同学面前罚站的丑事都告诉她了。当我告诉她——当面壁罚站的时候，我的湿淋淋白色短裤几乎已经透明，我苦苦哀求怒气未消的老师给我拿一个能遮羞的东西，老师只甩给我一张镇上的旧报纸，我裹着它，根本不知道屁股后面就是当时我们镇长的占据了一整版的大照片（这个脑满肠肥，庄严肃穆的老绅士热衷于在各种媒体上频频亮相）而且那颗标志性的大鼻子都被我的屁股湿透成一个大窟窿的时候，玛丽先是耸起了肩膀，瞪大了眼睛，拢圆了嘴巴，然后突然咯咯大笑起来，眉飞色舞，涌出泪花，口中的花椰菜都要喷了出来，直到发现旁人纷纷侧目的时候才慌忙捂住口鼻……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恋爱，真的，那是一种撩拨心弦的感觉，却早已在我日复一日的劳碌中逝去，而今天，这种情绪就像高崖上的一朵芙蓉花悄悄落入崖下的旷远平湖。那一圈涟漪微不足道，几不可见，但是它却荡漾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足以使深不可测的湖水暗流涌动……

就在这时候，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玛丽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变成了抽泣，她的肩膀在颤抖，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之后的话语也是断断续续，几度因哽咽而无法继续：“真的感谢你……约翰先生……从没有人……从没有人能在这一天……”

“玛丽，只要你愿意......每一年我都可以......直到我白发苍苍。”我故意压低并嘶哑了嗓音，抬起手来“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生日快乐，玛丽大婶。”这一刻，只要能把她逗笑，我做什么都愿意。

玛丽只是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随后止不住的抽泣声引来一圈诧异的眼光。“怎么了？玛丽，”我惊诧地看着这个情绪突然失控的女孩儿，也明白她要说些什么“难道你的爸爸不给你过生日吗？”我柔声问道。

“我根本没有爸爸！至少在我记忆中没有他的样子，而我的妈妈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怀了身孕，她不得不为肚子里的小女孩儿辍学……那个女孩儿就是我……每当我问起爸爸的时候，妈妈都会说‘这个畜生是个人渣’，如果她正在做饭的时候听到这个问题就会狠狠地把

手里的菜刀剁在砧板上，我会吓得浑身发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提起我的父亲……”

“哦……对不起，玛丽，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康纳利先生……幸好我还有妈妈，我知道她养大我真的含辛茹苦。说句实话，妈妈对我挺好的，但是只要喝醉了酒，她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有一次她醉醺醺的地说‘玛丽，你知道吗，就是你……毁了我的一生’……那一年我才十四岁……”玛丽说到这里几乎泣不成声

“哦……天呐……”这个节骨眼上我能说什么呢，我皱起眉头，微微摇头，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安慰的言语我只能说，“听我说，玛丽……好姑娘，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而且，你长大了，不是吗？你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抛开所有不幸的新生活……”

“是的，康纳利先生，我无数次地想过，但是，我是妈妈的唯一，如果我离开了她，她一定会死的……同样，离开了酒的话，她也会觉得自己无法活着……酒就像侵入她躯体的魔鬼……把她变成疯子……”

“难道，她会打你吗？”

“这倒不会……但是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充斥着整栋公寓楼……你无法明白我在那种时刻的感觉，我要尽力安抚她，我要收拾一屋子被砸碎的碗碟和玻璃瓶，还要应付找上门来的邻居，甚至好几次，我得不得不给前来问询的警察解释妈妈的情况，否则，他们会把她抓走……”玛丽耸动着肩膀，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也许……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和她谈谈……玛丽，你母亲的这种状态是酒精依赖症，有人可以帮助她，我认识一位专攻酒精依赖症疗法的医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引荐……当然，你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我可以借给你的……”可怜的玛丽深深地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

“哦，先生，要我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谢意......”玛丽渐渐止住了抽泣，伸出双手拢住了我的一只手。细腻与柔滑并且微凉的触感顺着我滚热的手臂直达心房。我凝视着玛丽的尤带泪花的眼睛，冲她坚定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紧紧的抿住红唇也是如此回应。之后她放开了手，看了看腕表：“先生，真抱歉，扫了你的兴致......而且......已经很晚了......”

“嗯......的确如此。”餐厅一隅的精致座钟镀银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我站起身来，走到玛丽已经站起的身侧，将椅子轻轻拉开，并将臂膀挽了起来，架在了她的胸前。玛丽本已红彤彤的脸上又平添了一抹陀红，一丝惊愕在她眼中闪过之后，那一只白皙的手臂便顺从得挽住了我的臂弯。“欢迎再次光临，先生、太太。”守在桌旁约十步远的服务生健步走了过来并朗声说着。“哦......我们......”我刚想分辩，玛丽却轻轻拖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谢谢！非常感谢你的服务。”她抢了我的话头，若不是她羞涩地垂下了头，回避着我略带惊讶的目光，那么我们当真如同出双入对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也许玛丽此时的眼中和心中我只是一个如父兄一般的精神依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