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开场白着实令人意外,莫云朝自忖他与徐行之的交情并不甚密,还不到交心的地步。
他用手拨了拨肩膀上落的雪,笑了一声道:“简童对你还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行之并不理会莫云朝的话中有话,收回目光,看向莫云朝,毫不遮掩地道:“我跟简童的关系,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当初我或许少不经事,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但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选择都会把南笙排在第一位。我希望她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哪怕身边陪伴的不是我,既然你和简溪已携手走到今天,婚讯也是人尽皆知,我善意提醒你不要忘了你将为人夫的本分。”
两个人的目光虽然浇筑在一起,脸上皆是王不见我、我不见王的神情,只不过一眸色清明、澄澈坦荡,另一个眼底深邃、深不见底。
僵持了一会儿,莫云朝凑近,拍拍徐行之的肩膀:“我找那人,合情合理,你不必旁敲侧击;我就算找到那人,也改变不了我以及我和简溪当下的局面。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行之,你是学术界的宠儿,你身上肩负的是时代的使命;而我,在商言商,承担的是家族的重任;我俩所处位置不同,但都不能随心所欲,我想你能明白。”
徐行之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俩人之间的距离:“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要真的在意,定然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
“真是少年痴狂,”莫云朝笑了一声,语气又恢复素日的冷淡,似乎还带着点戏谑,“据我观察,简家和徐家今天可是准备了一场好戏给你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一而再。”
“我和施南笙之间,选择权一直不在我这里,”徐行之仰着脸,看雪花纷纷扬扬,他笑,神情忧郁,“比起几年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爬到塔顶与前辈们比肩而立,我现在更想多出些时间,陪她在暖洋洋的灯光下吃一顿早餐喝一壶茶。”
“没想到你竟然能恋爱脑到这般,”莫云朝看向他,“不过,竟然这一瞬我很羡慕你的坦然和自在。”
徐行之:“我遇见南笙的时候是我职业生涯的瓶颈期,实验出不了成果、晋升遥遥无期,没钱没名,被排挤到边缘队伍,日复一日连轴转动,却没有丝毫进步,多重负面情绪积压,陷入暗无天日的绝望,可我后来遇见她,突然觉得名利双收,不如跟她归家。”
莫云朝:“有时就是这么离奇,执念越深,就越难突破和自我超越;反而放下,轻松释然,才能势如破竹。”
徐行之:“确然,但是南笙的出现,让我把光和温暖具象化了,就是那一天我突然听到到了这世界久违风声雨声和嘈杂的人声,好像这一刻,已然如行尸走肉的我等了她很多年,遥遥望过去,竟然没有任何的陌生感。”
莫云朝:“……”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各怀心事的女人无戏可唱。
施南笙实在不能领略到“废话是人际关系的第一句”的精粹,便主动打破僵局,提出去院子转转的提议,这样起码可以一前一后地走着,赏赏雪、看看树,转移下注意力,不必三张脸脸对着脸。
简溪穿得单薄嫌外面天冷下雪,简童则被徐母叫去欣赏自己的刺绣作品,施南笙借着机会,跟在简童身后走了几步,站在茶室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当然也没有人喊她进去,她朝众人打了个招呼,没等几个长辈寒暄开来,她就礼貌告辞,一个人走出客厅,本想狗腿而不失风骨地巴结下领导,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听见了莫云朝的后半截话。
什么天行健、地势坤,这种出自《周易》名言警句,从莫云朝的嘴里说出来倒是毫无违和感。
有的人终其一生,只能寻求温饱、跟爱的人平凡度一生;而有的人,能力越大肩负使命越大,注定要推动社会和科技发展的。
施南笙杵在原地,她觉得偷听墙角并且是领导的墙角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直到莫云朝走近,才道:“莫总。”
眼神交汇的一刹,俩人仿佛都对彼此的心意了如指掌,又仿佛俩人从来都是南辕北辙、不曾靠近,莫云朝伸伸手,又放下,说:“施助理,你的头发上落雪了。”
说完话,他没再停留,一抬脚,几步便走远了。
她顺着他离开的背影望过去,不知怎的,她觉得只这几秒,漫长的像是整个人生。
年少时期她一直在追着她永远无法抵达的风景线在跑,亦如,夸父逐日。
徐行之之走过来打断她的思潮,他撑开手掌像是个极小的小伞一般为她接着些许飘零的雪花,说:“我带你走走。”
施南笙自然而然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握紧他的,十指相扣,天地寒气似乎要离她远去,她脑海里闪过和他在一起的画面,一帧帧,此刻天地都要幻化为缩影,而他整个人在她面前被放得无限大。
悠悠飏飏的雪,如杨花如鹅毛,铺满庭院,满目皑皑,因为有人陪着,更觉美到极致,她感慨道:“你说古人看到此情此景,会怎么描写?”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应
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独往独来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他停下脚步,深深看向她,眉眼沉醉,“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
她一直知道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懂得她所有的小心思和若有若无的试探,可他说出辛弃疾的诗句时仍然让她动容,她回望他,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惊喜,可当下却实在想不出应景的出自欧阳修的诗句,移开双眸,遥看墙角数枝梅花:“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徐行之:“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施南笙:“如果不是眼下亲自感受这离愁别恨的苦楚,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竟会有人伤心白头。”
“南笙?”徐行之。
“嗯?”她闻声回眸。
“你的中文很好,”他垂下眼眸,看着她,很多情绪难以抑制,“读过很多古诗词,喜欢中国的历史,你身上有我们华夏儿女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血性,这对自幼在国外长大的你来说很不容易。”
施南笙一头雾水:“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
徐行之的目光发亮,像是燃着的火,仿佛要探到她心里的深渊:“是谁一直在教会你、指引你?”
她松开他的手,似乎一刹那被他的目光灼伤:“你是想问我有关维明雍的事?”
在这一瞬,心里的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他说:“我听人说,维总有一次谈判期间曾遭人暗杀,你曾帮她挡枪,所以他对你真的重要到连命都可以不顾?”
施南笙很诧异,嘴唇微微扬起:“听人说,是伯母还是简童?”
依然是以退为进的交际手腕,他呆呆愣愣地看着她,好久都说不出话,最后他仍是委曲求全,一而再地确定她的心意:“南笙,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在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施南竹和周晨光她们……”
“对不起,我不能,也不愿,”她打断他,原本好看的眉眼黯淡下来,一点光都没有,嘴唇微微颤抖,“施家、维家和我,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外界怎么评断我不在乎,更不想知道;我只能告诉你,维明雍先生越过艰难险阻把维氏经营到这一步,在世界站稳脚跟,让一些规模小的华人企业得到庇佑、可以抱团取暖,他是一个难得的爱国企业家,光和黑暗总是对立,他突破重围站在光亮处,可没有人知道他身后背负的压力经历的苦痛,超越想象。我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抬抬手,踟蹰了很久,依然把整个胳膊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揽着她往前,不再多说一句。
身后风雪回旋,梅花依旧,长廊皑皑,浮生恍若一梦,他深知不能再陪伴她左右,所以珍重握紧她的手,跟在雪里走白了头。
上好的器皿配上上好的绿茶,茶色与杯具融为一体,施南笙环视一周,徐母正与简母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徐父和简父在书房高谈阔论,莫先生和徐先生俩人沉着眉下棋,简家姊妹则和她品茗,这一幕场景委实诡异,施南笙如芒在背,面上仍勉强挂笑,只不过这茶失了味,怎么都品不出好坏。
人处在鼎沸声里,心反倒是孤寂。
徐行之在添水间隙给她剥了个橙子,这橙产自赣江上游,清朝年间乃是贡品深得某君王喜爱,果大形正、肉色橙红,质地脆嫩、浓甜多汁,平素吃起来只觉指缝里都是芳香袅袅,可眼下,却索然寡淡。
阿姨撤了先前的杯盏,徐行之依次给在座换了茶,这一次是她爱的金骏眉,认识徐生这么久,她早就发现他深谙奉茶之道,当然不仅是茶,书画、地理、天文、物理、化学、军工只要他想,他都能娓娓道来。
虽然有时候她觉得生而为人,怎么能样样不如他,一问三不知,还挺丢脸,可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现出嫌弃,他会俯身下来主动跟她解释,他会说:“学术有专攻,我跟你擅长的领域不同,恰巧知道你不知道的这些而已。”
时间久了,她发现了他除了工作和学习也没有其它爱好,闲的时候,最多的,徐行之都是在捧着本书看。
家里一开始没有专程给他买的书,他就看她的书,看得极快,连言情小说也不放过,毫不挑剔,可后来他搬了些专业工具书回来,他就把她的闲书搁置下来,顶多换脑子的时候翻翻她的《山海经》和《人间词话》。
人把时间花在哪里,果效就在哪里。
一万个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世界级大师的必要条件,这个定律在徐教授上得到了很好的论证。
她突然明白,最终使徐教授脱颖而出的并非是天赋异禀,而是他持之以恒的努力。
施南笙看着徐行之添茶,想起维先生的教导——倒茶先客后主、司炉最末,敬茶时左手捧着茶盘底部右手抚着茶盘的边缘,点心放在客人的右前方,茶杯摆在点心右边,茶半留人、茶满欺人。
徐行之奉完一圈才轮到她,她刚接过茶,徐行之一起就被徐父叫去了书房,余光一闪,她碰上徐母的眼睛,许是深受宫斗、权谋剧之害,她总觉得徐母那一双火眼金睛里像是要淬出火来——贱婢。
施南笙无邪地冲着徐母一笑,盯着桌上八分满的茶,知他的挽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