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工厂相关事宜交给刘鸿生和宋子文问题不大,李谕正好与回国的任鸿隽一同北上天津。严范孙和张伯苓准备在南开学校的基础上创建一所大学,邀请李谕去一趟,顺便在天津劝业场组织一场演讲。
新文化运动这场风从1916年就开始吹,已经让越来越多人知道“德先生”与“赛先生”。
“德先生”推广起来有难度,毕竟让军阀搞民主,多少属于“难为”他们。
而“赛先生”的发展就没什么阻力,不管是学理科的还是学文科的、搞政治的还是搞军事的,没有人会质疑科学技术对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关键是科技发展不会招惹军政界,他们没道理阻挠。
听说是请到李谕来演讲,劝业场当天挤满了人。
严范孙说:“疏才兄弟的号召力一如既往得强,大家都想见识见识当今学问第一人的风采。”
李谕笑道:“可惜我不是个仙气飘飘的白胡子老头。”
张伯苓说:“顺便给新大学预预热,我们以理工科为主,疏才兄弟太契合了。”
严范孙说:“前段时间我在劝业场做了一场关于数的演讲,接受程度还不错,今天疏才就按着这个主题继续讲下去吧。”
“没有问题,”李谕讲啥都问题不大,“单纯科普的话,数理是不错的选择。”
张伯苓说:“很多人可能还是更想听进化论,但已经讲过太多次,没有新意。”
李谕笑着说:“要是他们知道人类不仅是从猴子来的,可能还有更加原始的祖先,我估计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那还是别讲了,”张伯苓说,“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太激进的东西不能讲给普通听众,否则会消化不良。”
“这样的招数很多人在用,”李谕有些感慨,“好在科学最讲究逻辑推演,一层层递进,太深奥的东西没有基础无法理解,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严范孙也笑道:“我知道疏才兄弟不想做神棍。”
几人来到劝业场演讲台,李谕放眼看去,有学生、教职工、商人、军人,更多的则是普通民众,与以往演讲的对象不太一样。
李谕名头响亮,不用做过多介绍,站到前面时,就有很多人开始欢呼。
清了清嗓子,李谕开始说:“大家好,很高兴来到劝业场。严范孙先生刚才告诉我,希望继续讲讲关于数的一些内容。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选题,数学可能是人类最早接触的科学门类,它完全来源于人类的逻辑认知,神秘但不玄奥。
“不用讲什么复杂的数学内容,今天我只和大家聊聊数中最基础的素数。
“它简单到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同时也复杂到能难住最优秀的数学家。
“一位生活在260多年前的法国数学家梅森曾经对素数做出过总结,他研究了很久2的n次方减1的数,看看哪些是素数。
“他的工作牵扯到一个古老而又新颖的数学问题,如何寻找素数。
“他凭借一支笔就计算得出了n≤257的大部分情形,我们称其为梅森素数。
“各位可能没有什么概念,当n=100时,这个数字的位数已经达到很可怕的量级。”
李谕在黑板上写了写,刚想继续说,台下有个人不乐意了:“这就是所谓的数学?原来只不过是麻烦点的算数,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有什么意义?”
李谕早就猜到有人这么说:“这就是我讲素数的原因,因为这就是数学,如果你觉得它没有意义,我不会反驳,但这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台下那人说:“老夫前朝举人,不懂数学照样活得好好的,还牢笼?哪门子牢笼?”
好家伙,原来讲数学无用论的人一百年前就存在,而且似乎更顽固……
不过也算从科学无用论进展到了具体的数学无用论。
李谕说:“对你来说数学没有用,不代表数学没有用,这是两码事,难道阁下分不清楚?”
台下那人冷哼道:“如果让我学怎么算这些无聊的东西,我宁愿去喝茶听曲。”
李谕笑道:“您看我拦着您了吗?”
李谕直接把他怼到没法反驳,省得白费口舌。
见对方不再言语,李谕才接着说:“这个叫做梅森的法国人生活在明末年间,他本人甚至还是一名神职人员,之所以研究数学,完全是喜欢。
“我故意讲点看似枯燥的东西,就是想说,数学的趣味是非常高级而又独特的。人类中自然有很多喜欢数学之人,过往的科举制度压制了国人的选择,才让我们在数理研究上落后,其实一直有喜欢数学研究的人。如今没有了这种桎梏,我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一个辉煌多彩的未来。那才叫百家争鸣不是?而非费尽唇舌去讨论自己不了解的一样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李谕说完,严范孙带头热烈鼓掌。
“院士先生说得好!”
“一个前清举人,连加减乘除都不明白,来听什么数学演讲?你想羞辱别人,只能自取其辱!”
“就是!人家李谕院士还是前清进士哪!”
……
演讲效果还不错,当晚,严范孙与李谕等人前往酒楼一起吃饭,同桌的还有冯国璋的儿子冯家遇。
冯家遇说:“在下也在国外学习理工学科,深感院士先生所言极是,可我实在看不到先生所说之未来。”
李谕很想说你孙子能看到,但这么说怪怪的,于是回道:“赛先生发展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德先生。陈仲甫说的很到位,两者缺一不可。”
冯家遇脑子转得快,立马说:“先生的意思是,真正被阻碍的,是德先生?”
李谕说:“冯公子,你在官场上混过,不会不明白吧?”
冯家遇说:“其实我已经不想再随着家父在官场行走,最近因为与日本人的借款问题,家父与段总理正忙得不可开交,但我看到日本人嚣张的态度就无法平静。”
李谕说:“我更无法平静。”
冯家遇提到的就是段祺瑞执政时期的西原借款。
段祺瑞通过西原龟三,与日本人签订了多项借款合同,总额达到1.45亿日元。
日本人对这次借款的态度非常积极,几乎是主动找段祺瑞,希望给他贷款。
前段时间日本刚换了内阁首相,新首相寺内正毅相比提出“二十一条”的前任首相大隈重信,在对华态度上要温和一些。
但他绝不是心地善良,无非就是换了个更加阴险歹毒的软刀子。寺内正毅想通过给民国放贷的手段,对民国进行经济殖民、经济捆绑,从而达到兵不血刃控制民国的预期。
此后日本内阁一直希望推行这种政策,只是后来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太盛,军方强行主导了侵华战争,反而让自己加速了灭亡。
一战时期日本自然也赚了不少钱,国内工商业暴增,导致通货膨胀出现,有大量热钱亟需找个投资渠道,减轻国内通胀压力。
对日本来说,中国是最佳选择,寺内内阁也想借此挽救日本消极的国际形象,缓和国际矛盾;同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列强无暇东顾的真空期排挤其他国家在东亚,尤其是中国的势力范围。
总之,西原龟三与段祺瑞一拍即合。
西原龟三在中国考察过几年,知道民国经济基础薄弱,要是日本可以提供贷款支持,从而扶持大量亲日力量,对日本的好处会非常深远。
这一招有点后来美国对欧洲经济支持的马歇尔计划。但马歇尔搞成了,日本却弄得一塌糊涂。
为了所谓的“中日友善”,西原借款的抵押条件非常宽泛,没有像以前那样具体到某某煤矿铁厂,只是在口头上约定了东北的一些森林、矿产、铁路。
这笔贷款确实让段祺瑞的权力座位更加稳固。
而你要问民国政府还没还钱,那可有意思了:分文没还!
事实上,段祺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钱。
代理总统冯国璋在得知段祺瑞又从日本人那里借钱后,曾不无担忧地对他说:“债借多了,将来怎么还?打仗又没有必胜的把握,枉使生灵涂炭,实在叫人痛心!我看还是慎重点好。”
段祺瑞则不以为然地说:“慎重是对的,可是不能不干事。咱们对日本也就是利用一时,这些借款谁打算还他!只要咱们国家强起来,到时候一瞪眼全拉倒!”
只不过剧本没有完全照段祺瑞的走,随着直皖战争爆发,段祺瑞很快倒台。
之后的民国历代主政者对于段祺瑞和日本人的借款都表示一律不承认。
北伐成功后,南京国民政府直接挑明:“贿选总统之下的北平政府所借的外债概不负责偿还!”
同时,国际社会上的西洋列强也相当愤怒,好你个小日本,竟然想偷偷以经济借款名义私自在民国搞好处?
他们随即不断向日本施压,导致日本没了讨债底气。
最终这笔西原借款绝大部分成了呆账、坏账。
寺内正毅也被日本社会辱骂成卖国贼、出卖日本利益的人……
嗯,骂得好。
段祺瑞这一手办得还是值得称道的,1.45亿日元不是小数字,几乎相当于李中堂签订的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赔款的一半。
可以说段祺瑞间接填了一部分《马关条约》的大坑。
冯家遇又问:“听说这位刚留学归来的任先生学的是化学?”
任鸿隽说:“没错。”
“正巧,”冯家遇说,“我准备入股一家油漆厂,先生有没有兴趣来指导指导?”
“自己生产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