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是您需要的地图。”
中山的秘书宋霭龄抱着一大摞材料走了进来。
“霭龄,辛苦你了,”孙先生说,“怎么不见令尊?”
宋霭龄说:“父亲说收到了各地请求先生前往视察的信函,正在一一回信。”
孙先生说:“许多地方都要去一趟,尤其枢纽城市。”
宋霭龄说:“还有,山西的代表要亲自来京城迎接您。”
孙先生说:“这么迫切?是谁?”
宋霭龄说:“信上写明他来自中美同盟会,孔子后人孔祥熙。”
孙先生说:“我听过这个人,既然来了,就见个面吧。”
宋霭龄翻了翻手册,却说:“恐怕他要往后排一排。”
孙先生问道:“为什么?”
宋霭龄说:“前清摄政王载沣下了请帖,希望和您会晤。”
孙先生点点头:“那就先去趟醇王府。”
逊清皇室想要与孙见面,是皇室内部高层主动要求,庆亲王奕匡在天津给紫禁城寄过去信,详细嘱托一定要让皇室高层出面。
因为他们发现孙虽然辞去大总统,却依然受到如此欢迎,知道他在民众心中的地位难以动摇。如果逊清皇室不表个态,未免会在今后的政治需求上有所或缺。
而且皇族出于对自身今后生存条件的考量,认为如果同孙会晤多少可以建立一些感情,日后他总归可以为逊清皇室说两句话。
本来应该是逊清皇室来找孙,不过他决定还是自己主动去趟后海醇王府,以示坚定支持五族共和的理念。
——话说醇王府此后又成了孙夫人的故居(准确说是花园部分,王府的一半)。
在醇王府见完面后,逊清小朝廷还特别允许孙先生参观了颐和园,孙先生甚至在瀛台落脚休息了一阵。
次日,载沣又奉隆裕太后的命令,亲往孙先生所住的石大人胡同迎宾馆答拜回访。
这次宴请不同于昨天的家宴,来的人比较多。
孙先生知道李谕以前接触过多次逊清皇室,并做过帝师,于是一同叫着前往宾馆。
李谕本来不想去,因为这种宴会没啥意思,就是纯粹的孙先生给逊清皇室一个面子,然后两边说各种客套话。
——实际上现在逊清皇室已经没什么面子了,只不过大家比较客气,而且人家好歹让孙逛了皇家私产颐和园。
去就去吧。
宴会开始后,果然不出所料,比孙与袁的会面还要更加官场化。
倒是宴会上的酒菜很不错。
论享受,逊清皇室的人高明太多。
孙先生对载沣说:“1901年时王爷出使德国,曾以御弟的身份向人家赔礼道歉,处在十分尴尬和被动的地位,却能做到不卑不亢,国外评论不错,十分难得。”
“时过境迁,一眨眼已经过去十多年,”载沣感慨道,然后又说,“现在正是由于孙黄两位先生的奔走宣传,我们清室才毅然将政权还诸百姓,建立共和政权。希望能赖孙黄两位先生之力,国基从此巩固,皇室受福无穷。”
李谕听着着实有些搞笑。
仅仅三四年前,载沣还把孙、黄两人当成死敌,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现在却坐在一起吃饭,而且从最后一句话透露出的真实目的就可以看出来,态度非常谦卑。
但也说明载沣至少懂得变通。
孙先生说:“王爷在辛亥时期自动退位,承认共和,避免国内一场血战,历史罕见,实乃明智之举。”
载沣一定心想,我倒是想打,但士兵不听我的怎么办?总不能让那帮子八旗军上去送人头吧?
于是载沣说:“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决策,还有英明的太后。”
孙先生说:“王爷终究身为皇帝的生父和摄政王。在逊位问题上,你能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家族的利益摆在第二位,极其难能可贵,这是有益于革命、有政治远见的爱国行动。”
载沣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当时都没想到过这些,但嘴上还是说:“孙先生看得透彻。”
宴席的最后,孙先生让李谕拿出便携式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亲笔题字“醇亲王惠存,孙文赠”,送给了载沣。
载沣接过照片,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湖广会馆时,孔祥熙立刻笑盈盈小跑过来:“孙先生、黄先生,在下孔祥熙,中美同盟会以及山西商界代表,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
“里面谈吧,”孙先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会晤早就见怪不怪,对宋霭龄说,“拿出材料。”
孙先生研究过在山西修建铁路的事情,就座后直接说:“我听霭龄说过,你们孔家在山西的生意不小,也经营煤铁买卖,我想要是修一条铁路,连接大同以及太原,继而可以与正太铁路相接,将山西的煤铁运到京津地区以及上海,将同时让多地受益。”
孔祥熙说:“孙先生高瞻远瞩,这条铁路的重要性
不亚于正太线,修好后,对全国之实业都有难以估量的作用。”
孙先生立马叫来詹天佑,继续研究铁路大业。
李谕当然知道,他们所聊的就是同蒲线。
经常看抗战片的估计都听过很多陇海线、正太线、津浦线之类的名词,可能没有深究,其实只要是能明白这几条铁路,对理解战争史帮助很大。
民国时期,国内无非就是六条主要的铁路,其中有三条是大动脉,三条是支线。
三条大动脉是天津-南京的津浦线,北京-武汉的京汉线,连云港-兰州的陇海线。
其中津浦线和京汉线这两条南北向的已经修好。
陇海线工程量更大,还要修个几十年。
三条主要的小支线是青岛-济南的胶济线,太远-石家庄的正太线,还有就是目前尚未修建的同蒲线。
换句话说,这六条主要铁路,晚清最后十年已经完成了四条。
另外还有一条平绥线,北京-呼和浩特(当时北京叫北平,呼和浩特叫做归绥),也经常出现。
孔祥熙作为经商鬼才,不可能不懂“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山西资源丰富,不仅其他省份眼馋,他们也想卖出去挣钱。
不过此时孔祥熙聊铁路建设时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偷看宋蔼龄一眼。
半晌后,又有湖北方面派来的人求见孙先生,他带着秘书宋蔼龄离开,孔祥熙才收回心神。
紧接着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孔祥熙对李谕说:“李大学士,我有个赚钱的大买卖,您有没有兴趣?”
李谕问道:“什么买卖?”
“煤油,”孔祥熙说,“现在洋商正在大力推销煤油,美国的美孚公司甚至推出买煤油就送煤油灯的措施,是个很大的商机。我研究过,不久前美孚还有英国的公司刚在天津建立仓库,运过来的煤油直接在天津卸货,不用再经上海转运。从天津港批发,合下来一斤煤油只要不到一角钱,但在山西以及更西边的成都,一斤煤油能卖到三角,两倍多的利润!”
孔祥熙边说边眼神放光,他的确很会做买卖,而且动作凌厉、果断大胆。
李谕说:“严格讲,这叫做倾销。”
孔祥熙毕竟是在美国念过大学的,于是说:“我知道倾销的坏处,价格早晚会涨上去,但现在这钱不挣白不挣。以后要是咱们也有了石油再说嘛!李大学士的汽车产业离不开汽油,煤油汽油都从石油里来,而且您与美孚的大掌柜洛克菲勒先生有点交情,所以……”
李谕这才听出来,孔祥熙是想让自己帮他说几句话。
李谕说:“洛克菲勒先生几乎不再管具体业务。要是找他,谈谈教育基金恐怕会更加感兴趣。”
孔祥熙笑道:“他是钱太多了,否则我不信有人不爱挣钱。”
目前的情况,国内的汽油与煤油完全依靠进口。
李谕绝不会傻到告知地质学家国内几个大油井在什么地方,这种战略级的资源,还是等49年以后再问世吧。
所以即便知道煤油、汽油市场要被洋商垄断,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谕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早就更加透彻地明白,落后国想要追赶必须做出一些不等价的牺牲。
但只要是能从中也获得一定对自己有利的收益就好。
电灯的普及肯定更难。
说到油灯,过往国内点灯用的主要是植物油,然后再加上棉线捻成的灯芯。这种灯亮度很差,所谓“一灯如豆”。
看过《三国》之类的老电视剧的必然很有印象。
而且使用时需要经常剪去烧焦的灯芯,用起来比较麻烦。
李谕说:“你要是想做洋人的代理商,只需要资金充足就可,现在内地没有人经销煤油,不会存在竞争。”
孔祥熙说:“我先找美孚公司问问看。”
此后,孔祥熙代理美孚没多久,就发现英国和荷兰共同运营的亚细亚火油公司利润更丰厚,于是转而当了他们的山西总代理,大赚了一笔。
除了这两家,还有一个德士古公司,三家洋商一起垄断了国内的煤油行业。
他们三家签了协议,按照一定比例瓜分中国市场,防止互相之间竞争,同时打击其他竞争者,包括后来的一些民族企业,也根本活不下来。
这种套路屡见不鲜。
三家公司低价倾销几年后,已经让许多县城用上了价格比较便宜的煤油灯,——早期大部分煤油灯都是赠送的,所以好多人称呼煤油灯为美孚灯。
民国初年,国内的煤油需求就已经达到每年2.6亿加仑(接近10亿升),数量很大。
李谕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去了。”
孔祥熙问道:“不等他们回来?”
李谕说:“孩子咳嗽,我需要带着去看郎中。”
陈其美正好听到李谕说的话:“会馆里就有个一流郎中,你直接带回家岂不正好。”
李谕问道:“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