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察六斤策马奔驰的同时,口中呼喝号令。
他部下的拐子马尚有两百骑,随着他的号令,瞬间变幻队列。再度分为左右两翼。右翼正面阻击,而左翼斜刺里兜出个弧线,如同被甩起的流星锤那样,径往那骑士行进路线的侧翼撞去。
蒲察六斤不仅是猛将,也是作战经验丰富,极其敢战、善战的骑将。
此时他看起来暴怒,其实分派兵力却极有章法,瞬间就对来敌形成了挟击之势。
大金初起时,俗本鸷劲,人多沉雄,有道是:“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立国近百载以后,仍有一些贵族保留着剽悍之风,蒲察六斤便是其中之一。
他与兄弟蒲察移剌都两人,出身于大金的武将世家,成年后先任驾前护卫十人长,后来做到武卫军钤辖。两兄弟都擅击刺挽强,膂力绝伦。
泰和伐宋时,兄弟二人随军南下,每与武士角力赌羊,辄胜之,蒲察六斤能挥重拳击打四岁牛,折胁死之。而蒲察移剌都更是雄健,行军过程中有粮车陷淖中,七牛挽不能出,蒲察移剌都手挽出之。
胡沙虎逼近南朝重镇淮阴时,与宋军野战,遣精骑四千破阵。蒲察兄弟两人,身为四千精骑的左右先锋,手格宋军勇士不下数十,在万众惊呼之下浴血而还。
后来野狐岭失败,蒲察移剌都陷没于军中,蒲察六斤则更加受到胡沙虎的重用。这两年常为拐子马统领,位在骑将之。
蒲察六斤从军二十载,打过宋军、打过西夏军、打过蒙古军,眼光是一等一的。
他只一看,便知那些骑士乃是七拼八凑而来,武器、装具、甲胄、战马全不统一,甚至策骑冲击的节奏也不协调,显然缺少足够的配合训练。
他再看那为骑士,此人虽然身着的青茸甲甚是醒目,可头盔是宋军制式,戎袍是寻常骑兵规格,手里的铁矛是军中最常见的那种。至于骑乘的战马,也非良马,完全是因为同伴的战马太过劣等,才从矮子里拔出的高个……此等不伦不类的角色,必非名军大将,准是哪里来的草莽中人!
一介匹夫罢了。
此等人物虽有勇力,却必无用兵之能支撑。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便是那种凶悍一时然后死得极快之人。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被大将驱赶着送死的卒子,蒲察六斤见得太多了。
这世道有问题啊,随随便便一个卑贱之人,也敢来捋元帅的虎须?还有王法吗?还有规矩吗?
待我收拾了他,以为后来者戒!
须臾间,右翼骑兵如同张开的巨掌拦在敌骑正前方,随即战马往复交错纠缠。两队骑兵往来奔腾践踏,两下里聚散离合。
离的时候,箭矢横飞,尖利的破风声此起彼伏。合的时候,刀枪并举,人在嘶吼力,甚至马匹也互相踢打撕咬。
两边都是轻骑,在这样的短距离内,身上的皮甲防不住箭矢,更防不住刀枪。眨眼功夫,好些人便受了伤,完全是咬着牙,死挺在马鞍上坚持战斗。
之所以坚持,不仅是因为斗志高昂,更因为两边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深知骑兵对战时落马的下场……就在他们纠缠盘旋的草地上,几名落马的士卒被双方坐骑踩踏,就连叫声都无,立时化作血肉模糊的一滩。
那名身披青茸甲的骑士策马冲突,身后的部属已经少了两三成。带领右翼拐子马的钤辖经验很丰富,明白此人难以力敌,就始终不与他正面冲突,而只是纠缠着他,让他的勇力难以挥到实处,让他和他的部属们,越来越多地勒停战马厮杀。
就在敌将的冲击势头被遏制住的时候,蒲察六斤亲领的左翼骑兵赶到。
“宰了他们!”蒲察六斤长声高呼:“咱们杀上去!”
左右擐甲骑兵齐声呼应,一拥而上。
那身着青茸甲的骑士,正是郭宁。
此前两个来回,郭宁在敌人轻骑的重重包裹中来回冲撞数次,他自家锐气尚在,将士们不免有些气虚力弱。
郭宁是出身行伍的战士,所以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胡沙虎本人虽然被贬谪了数月,但毕竟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大将、名将,对麾下私兵的训练并不放松。那些骑兵们的士气也很高亢,堪称劲敌。
女真人养尊处优百载,竟然还能保有这样一支兵力,很不容易!
好在他拨马兜转数次,已经找到了敌骑领所在。当下他向李霆、赵决等人使了个眼色,预备以强弓疾射打开通路,然后擒贼擒王,一举击溃。
待要动,忽听有部属嚷道:“六郎,女真人的左翼骑兵冲上来了!”
郭宁掉头一看,纵声大笑。
来得正好!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猎物吗?
他一拽辔头,将本来正从东北冲向西南的战马,猛地调转方向,转往西北。
李霆、赵决等人早有准备,在后方连连引弓,以箭矢掩护。
这几人都是精选出的好手,这会儿打起精神施射,阻在郭宁前方的拐子马轻骑中,数人要害中箭,立时落马而死。
还有两人身着甲胄,箭矢难入,受得倒是轻伤,可几乎就在他们中箭的同时,郭宁策马如狂风卷过。
他先运足力气挥舞铁矛,向右拦腰一击。右侧骑兵被撞得胁骨俱碎,腾空飞起,在空中就鲜血狂喷,决然活不了了。
另一名轻骑觑着机会,从左面挺枪刺击。郭宁直接挥动手臂,用护臂将枪尖磕开,随即右手兜回铁矛砸落。一丈多长的铁矛呜呜下落,紧接着“啪”地一声。
那轻骑的身形不动,只是头盔忽然下陷一截。乍看上去,盔檐几乎与肩膀平齐,血水自盔底四面倾泻出来。
右翼拐子马的钤辖乃是老手,他以百骑围裹,甚是周密。可郭宁在阵中往来两回,早就把敌骑大致的调度模式觑得清楚,此时他催马所向,正是包围圈稍纵即逝的薄弱处。
而连过四骑之后,他瞬间就与蒲察六斤打了个照面!
郭宁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厮杀了。
当日斩萧好胡的时候,郭宁身上伤势很重,是用了诡计混入高阳关行事。后来他召集部属与杨安儿厮杀的时候,伤势也未痊愈,所以一直在后方指挥。
那当然也和郭宁的梦境相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地盘算盘算未来,试着去做一个能够引领伙伴们走向胜利的领。
但他毕竟是少年从军,习惯出生入死的武人,是在大败局中凭借着自身勇猛,无数次硬撼蒙古军的兵锋,救下袍泽兄弟的勇士!他怎会甘心一直躲在后方运筹帷幄呢?
就在今日,郭宁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满心快活。他的斗志已经沸腾,他的血液中好战好杀的成分一直在催促他奋勇向前。
他想要让这些女真人见识见识北疆小卒的厉害,让胡沙虎那个无耻之徒知道,被奴役、被压榨、被坑害的将士们尚在!那些旧账,有人想着要讨回来!
蒲察六斤身边骑士见郭宁来的猛恶,有人拈弓来射,有人急催马拦截。
郭宁抬手遮挡面门,仗着甲胄精良直冲。
他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挂了好几支箭。有一支来势特别猛,当胸贯甲而入,箭簇又刺透了垫在铁甲下面的一层牛皮,才卡在皮肉见不动了。
郭宁这时候热血冲头,竟感觉不到痛。他随手折断箭杆,随即猛向后仰,避过两支刺来的长枪,随手一矛,将其中一名持枪骑士刺死。
这时候他胯下的黑马连声哀鸣,前蹄打软,原来是中箭受伤了。郭宁并不理会,藉着马匹的最后的一程冲力挺矛猛刺,直取蒲察六斤。
郭宁表现出来的勇猛,简直比方才要强出数倍。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怪?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默默无闻……怎么我此前竟没听说过他的名头?
蒲察六斤脑海中两个念头一闪,两马已然交汇。
他只来得及暴喝一声,侧身避让。长矛的矛尖几乎贴着他的鬓角掠过,将头盔边缘的毡枕整个撕扯下来。毡枕厚而且牢固,所以撕扯的力量带动脖颈向后扭动,刹那骨节噼啪乱响,简直要折断。
蒲察六斤顾不上叫痛,下意识地双手持握将长枪立在胸前,向外猛推。
果然下个瞬间,郭宁挥动铁矛横扫。
两人同时大吼,枪矛交击。
蒲察六斤既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素来以膂力惊人著称,可这一下,只觉得双手腕骨隐隐作痛,简直要握不住长枪,可见这铁甲骑士的膂力丝毫不下与自己。喜的是,此人的战马完全支撑不住了,正在哀鸣倒下!
蒲察六斤是沙场老手,反应何等迅速,立即双腿猛夹马腹,要催马践踏落地之敌。可郭宁的动作更是快如闪电,他猛地探出手臂,竟一把抓住了蒲察六斤手中长枪,向后猛拉。
在沙场上,武器就是半条命,怎么能丟?
蒲察六斤暴喝一声,用尽全力回夺。他的力气也真是大到骇人,竟然把郭宁连人带甲百数十斤的分量,从即将仆地的黑马上腾空拽起!
郭宁人在空中,右手紧抓着枪柄不放,左手握住了腰间悬挂的铁骨朵。
长枪的枪柄大约一丈四尺,铁骨朵长才四尺余,完全够不着。何况这也本非骑战时常用的武器。可蒲察六斤力回夺的时候,郭宁却是顺水推舟地配合,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到了四尺,郭宁几乎能感觉到蒲察六斤口中喷出的沉重呼吸!
铁骨朵就对准了蒲察六斤的大口,猛地捣了下去。
这柄铁骨朵,是郭宁从前的伙伴姚师儿所用,制作并不精细,顶端铁锤形同蒜头,带有凸起的角。这个铁锤就被郭宁全力捣进了蒲察六斤的脑颅,巨大的压强作用下,血肉和骨骼混杂城的浆体,从巨大的伤口和蒲察六斤的眼眶、鼻孔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