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蒲鲜万奴凝视着战场,神情复杂:
“完颜铁哥亲自领兵来了,他也真是大金国的忠臣,哪怕一向与我不睦,还是来救我了!但他会死在咸平城下。你看到了么,靠荣安县方向那条山岗,竖着东北招讨使的将旗。将旗之下的数百人很是坚韧,已经击退了两次进攻。我敢断定,完颜铁哥就在那里。他膂力很强,擅使流星锤和铁矛,说到战场杀敌的本事,胜我十倍……就算蒙古军要赢他,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行!”
蒲鲜万奴深深吐了口气:“可惜,他这五千人在我的催促恳请下,长途跋涉、日夜兼程,我甚至让他们不必多带箭失,告诉他们到了咸平府,都有补充。现在他们已经疲惫不堪,武器装具也不足。他们很快就要坚持不住。完颜铁哥死定了。”
李云默然片刻,道:“蒲鲜宣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事前一定有周密的准备,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想来,不会只为了一个完颜铁哥。”
“没错。”蒲鲜万奴继续举步向前:“完颜铁哥的据点在泰州,那地方靠蒙古人太近了,此前两载往复厮杀,早已残破。那地方是留给蒙古人的,所以,完颜铁哥只是目标之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李云颔。
蒲鲜万奴像是不忍再看战况,他转身回来,笑问:“你明白了什么?”
“完颜铁哥将军勇勐善战,其在泰州的下属兵马数千人,是大金东北招讨司最后的精锐,控扼草原的东端,便如一个难以拔除的钉子。如今蒲鲜宣抚使给了蒙古人一个机会,蒙古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击溃完颜铁哥所部之后,想来将会立即北上,以求夺取泰州,一劳永逸。”
“说得好。”
“而蒲鲜宣使自家的目标,则是盘踞复州的纥石烈桓端都统、控制上京的完颜承充元帅两位。终究契丹人是女真人的大敌、死敌,这两位虽然也和宣使你有些抵牾,可耶律留哥大举出兵,是关系到大金国内地安危的大事,无论如何,接到宣使的求援后,他两位总会遣出有力的兵马会聚咸平府。”
李云一边思忖,一边道:“这两路援军贸然而来,在宣使眼中便如肥肉。一旦宣使击溃或者降伏两路援军,自身实力便如虎添翼。宣使你随即迅速行动,拿下虚弱的上京和复州,从此,便能将上京、咸平、辽阳、复州连成一片。到时候,宣使的控制区域南抵大海,东以胡里改路、速频路甚至高丽为纵深,那便有五千里山河,数百万子民,是妥妥的帝王之业……故而,就算对着蒙古人,也敢自称是盟友,而非投靠奔走的犬马。”
蒲鲜万奴大笑:“怎么样,这比你家郭节度的手段如何?哦对了,你家郭节度拿着杨安儿当作盾牌,抵在前头;我也留了一伙契丹人堵在辽海通道,以隔绝中都朝廷,哈哈哈,我们是不是很相似呢?”
李云深深俯:“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想来我家节帅见到,也要夸赞的。”
想了想,他又道:“这也怪不得宣使要命人将我带到这里了。数载以来,辽东万事凋敝,在这几日里,只有我李云的一行商队安然行于澄州、辽阳、贵德州一带,知道契丹军其实并无动作的真实情况……无论我去上京,还是回复州,都可能引起这两地主将的警惕。所以,我还是到咸平府这里,宣使会比较放心些,对么?”
“值此关键时刻,细节上头,不能有疏漏。”
蒲鲜万奴点了点头:“你们汉儿的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我是不相信的。我自家从沙场小将做起,身经数百战而得宣抚使的职位,那么多的战事当中,至少数十次面临危险,任何一次稍有疏忽,我大概就已经死了。所以,李判官,你还是在我的咸平府稍稍安顿数日吧,待东北局势安定,你再回去……你放心,我和你家郭节度,并不是敌人。到时候,我们两家一在辽东,一在山东,不仅生意可以大做特做,还有得是守望相助的机会!”
李云微微颔,忽又问道:“我适才听说,咸平府里有人想见我,还要我给节帅带话。带的话,便是这两句么?”
蒲鲜万奴的脚步微微一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逝不见。
“等一等。”他说。
于是李云便等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城外依旧杀声鼎沸,鼓声如雷,烟火弥漫。金军确然摇摇欲坠,分明一处又一处的战斗结束了,但剩下了一处又一处,却始终还在坚持。
李云虽不能清晰看到战场,也能想象,那山林河谷之间的搏杀,是怎样的激烈,才使喊杀声延续至今?又该是怎样的坚韧,才使得这支长途跋涉来的军队死斗到现在,明知必败,仍不投降?
李云在从军的几年,全然没得过上头的厚待,反而眼见了许多不堪的场景,所以他对大金的军队,并没什么感情。但眼前这支军队能坚持到现在,他也不由得心生敬意,对那位传说中的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多了几分遵重。
他观看战局的当口,不断有人从城下上来,凑近蒲鲜万奴,低声禀报什么,
外界扰攘,李云听不清楚那些细碎言语,却见蒲鲜万奴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城池北面的城门方向,旗帜摇动,有一支骑兵从城门里疾驰而出,他才忽然打起了精神。
随即又有一人奔上城头,看起来跃跃欲试,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宣使,阿鲁都罕千户带着部下的蒙古骑兵,出城去助战了!”
“好!”蒲鲜万奴一巴掌拍在墙头,砸出了悉悉索索的碎屑。
“那就抓紧时间,动手!”
他话音未落,原本跟在李云身后的数十名甲士当中,有大半忽然暴起,狂挥枪戈刀剑。
李云心头一凉,他下意识地往墙堞一靠,抽刀在手。结果,却见这些人挥动武器朝向的不是李云,而是身边的同伴。
数十甲士当中,有七八人身上连中数创,当场倒地。还在挣扎,周围数人围拢,又是刀枪剑戟横七竖八地一轮,当下连一声惨叫也无,几人立时就死,城墙上头浓厚的血腥气随风飘散。
“还有烈邻那厮,速去办来。”蒲鲜万奴面无表情。
猝然动手的甲士们沿着步道奔往下方去,须臾之后回来,为的甲士单膝跪地,向蒲鲜万奴呈上一颗级。
李云觑得清楚,这级,正是适才商队进城时横加阻拦,自称受人指挥,负责城防的蒲鲜烈邻。
这人在蒲鲜万奴的义子当中,排名第十一,掌管的勐安势力也未必多么强盛。当时李云和王歹儿还有些迷惑,不知他何以如此骄横。
现在李云可明白了。
蒲鲜万奴伸手揪着辫,把这颗血淋淋脑袋提起来看看,然后一扔。他的手上沾了血,于是随手在白色的袍子上擦了擦。
“我是蒙古人的盟友,却不是蒙古人的狗。只不过如今大家都想着瓜分大金国这块肥肉,我正巧与蒙古人各取所取罢了。可我的部下里,却有人看不清局势。他们觉得,替蒙古人当狗更好些,他们以为,能越过我,去吃肉啃骨头。甚至在我面前,也敢狐假虎威。念及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好当面处置这种货色,只好藉着蒙古人暂时离开的机会,稍稍整肃一下。”
蒲鲜万奴凝视李云:“方才派了烈邻这厮出面,想召见你的,便是蒙古人的千户那颜阿鲁都罕。据说,他背后的木华黎,有话带给你家节度。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见他们。辽东和山东,自家可以往来,也不用蒙古军在其中插手。李判官以为如何?”
“便依宣使所言,我李云并无异议。”
蒲鲜万奴满意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亲自督战的木华黎毫不客气地挥出一鞭,把阿鲁都罕千户打了一个趔趄:“你出城做什么?此战我军必胜,难道还少你这三百骑兵?你应该在咸平城里,牢牢盯紧了蒲鲜万奴!你以为他是养熟的狗吗?”
阿鲁都罕额头见汗:“是,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回去!”
木华黎转头凝视远处咸平府连绵的城墙:“多半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平静的局势一旦变化,每一地,每一个势力,都会陆续投入到滔天巨浪之中。甚至原本身处其外的势力,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动卷入。
便如此刻,木华黎、蒲鲜万奴、耶律留哥等人为了各自目的行事,开始逐渐动用手头的各种力量。而在距离咸平府四百里以外的复州合厮罕关地界,正有一支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队,正慢慢地靠岸。
船队里头,一艘不起眼的商船上,一名腰悬铁骨朵的高大年轻人正靠着船舷瞌睡。他被船只靠岸的震动惊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岸边看看。
而另一个敞开胸襟,露出恶虎纹绣的年轻人早就醒了。
他看着外头的栈桥和码头,哈哈笑道:“阿云干得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