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股城内,夜色濛濛。
白曦仍未醒, 好在脉象平稳,众人便由他睡着。墨珑在旁边的竹榻上合衣而睡, 守着白曦,让东里长与夏侯风歇息去。
夜半,墨珑大概因多日以来习惯夜眺海面,如今反倒睡不安稳,噩梦缠身, 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绑在柱子上受雷刑,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复回到桃花林中,花已凋谢,满地落叶, 他怎么都找不到灵犀,心力憔悴地从梦中挣扎醒来。
好在只是梦而已,他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翻身望了眼白曦,顿时一惊——床上空无一人, 白曦不知所踪。
他立时起身, 点上油灯,看见门虽关着,门栓却是松开,白曦很可能自己独自出去了。
墨珑心思细密,虽然看见门栓松开,但仍将屋内可以藏人的角落都看过一遍,确定白曦已不在屋内,这才出去寻找。他将客栈上上下下都寻了一遍,仍是没有找到白曦,只看见地上有许多水渍,不得已只好把东里长和夏侯风全都叫起来。
“小白不见了?”夏侯风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露出满口獠牙,费解道,“大半夜的,他瞎跑什么?是不是饿了,出去找吃的?”
东里长的第一反应却是盯着墨珑,不可思议道:“他出去你都不知晓?”墨珑向来警觉得很,不该如此。
墨珑也不明白,眼下却不是细究此事的时候:“客栈我都找过了,老爷子你留下,我和小风到城里头找找。”想到白日里白曦的异常行径,他心底有种说不清的担忧,急急就与夏侯风出去了。
东里长皱着眉头,行到白曦的房间,举着烛火,仔细辨别白曦所留下的痕迹。
夜半时分的玄股城,雾气缭绕,寂静清冷,街面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只找食的猫慢悠悠地沿着街角行走,步伐矫健而轻快。看见墨珑和夏侯风出现,它们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四下并无白曦的踪迹,墨珑只得和夏侯风分头寻找,各自往街道两头寻去。夏侯风速度甚快,前脚刚走,后脚就已过了三条街。
墨珑用力嗅了嗅,极力从街道上弥漫的各种气味中分辨出属于白曦的味道,然而有一股浓重的海腥味几乎掩盖了其他味道的存在,他只能边往前行去,边努力地分辨气味。
就在他专心致志在幽暗街巷中寻找白曦时,忽然觉得头顶似有什么东西掠过,带起一股阴渗渗的风。他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黑暗中仅能看见远远有一条粗大的尾巴甩过,却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待他想定睛细看时,那东西已没入雾气之中,没了踪迹。前方窄巷深处传来些许动静,墨珑收回目光,凝神细听,那动静像是有人在呕吐,伴随些些许水声,并非猫猫狗狗弄出来的动静。
谨慎地往窄巷深处行去,墨珑很快在雾气中辨出一个人影,身量衣着都似乎是白曦的模样。
“小白?”墨珑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人缓慢地转过头来,痛苦不堪地看向墨珑,口中艰难道:“救……救我……”
果然是白曦!墨珑疾步上前。
待他看清白曦此刻模样时,饶得是墨珑也骇了一跳。白曦站在一口大缸旁边,这缸是玄股城内日常灭火之用,街道巷子每隔数十丈就安放一口大缸,盛满雨水。日子久了,有的缸中水因许久不用,里面浸泡着腐烂的树叶或死去的虫鼠等物,可以说是脏污之极。
而白曦手持葫芦瓢,正一口一口舀起缸中水猛灌下去。此刻此刻他已腹胀如鼓,显然已经喝了许多许多的水,可他还在拼命地给自己灌水。
“救我……”
白曦痛苦不堪地朝墨珑道。
墨珑一时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初始以为白曦是因为中毒了,为了解毒才猛灌水,而后觉不对劲,他再喝下去就会活生生把自己撑死。
“你别喝了!”墨珑急道。
白曦喝水的手似乎根本不受控制,一下一下地舀水灌自己,多余的水从他口中涌出来,淌得满身都是。他只能求助地看着墨珑,却完全停不下来。
“你……”
墨珑意识到他像是被什么操控着,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当机立断,直接上前斩晕他,推拿腹部,令他吐出腹中的污水,然后才将他背回客栈。
东里长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白曦已是吃了一惊,待听墨珑说完当时情景,更加吃惊:“这孩子是中了什么邪术吧?”
“若再晚些,只怕他就把自己活活撑死了。”墨珑看着白曦,眉头深皱,实在想不明白怎得会生这种事,与东里长商量道,“现下怎么办?他醒过来后还这样怎么办?”
还从未遇见过这种状况,东里长踌躇道:“要不明日到街上请个大夫来瞧瞧。”
“大夫?”墨珑质疑,“那些寻常大夫的医术能比你还高明?”
“总得试试吧,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东里长也很无奈,“说不定和水土有关,大夫见识过这种病症呢。”
墨珑无语,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只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正预备帮白曦把湿衣裳都换下来,夏侯风一阵风似的回来了,看见湿哒哒的白曦,顿时骇了一跳,用手一指,语气微微有点抖:“他、他也死了?!”
“没死,总算捡回一条命。”东里长诧异道,“什么叫‘也’死了?还有谁?”
得知白曦没死,夏侯风先关好门,长长地舒了口气,才道:“我在城里头,看见了两个死人,都和他现下差不多,浑身湿漉漉的,躺在水缸边上,肚子鼓得像球,像是活活把自己给撑死的!”
竟然还有人!
墨珑和东里长皆是一惊,两人对视一眼,隐隐意识到此事绝非简单的中邪,恐怕非同小可。
东海水府,瞻星院内。
灵犀屈膝坐在塔楼的窗边,用手逗弄着小肉球在水中转圈圈,脑中不期然又想起白日里在玄股城内遇见的事情,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
“你在白日里头是不是看见谁了?”她点点小肉球的脑袋,“为何往茶楼里跑?”
小肉球尚不会说话,使劲拿脑袋去蹭她的手,她只得顺手帮它挠挠脖颈。小肉球顿时舒服地往水波中一躺,四脚朝天,拿身子来将就灵犀的手,指望她再挠挠自己的肚皮。
灵犀挠了几下,揪着脖颈肉把它拎到自己眼跟前,面对面,正色看它:“你说,是不是看见什么人了?”
小肉球划拉着四只小胖腿,似乎很喜欢与人面对面,乐得摇头晃脑,可惜就是不会说话。
心里隐隐期望着当时小肉球直奔上楼是因为见到了墨珑,然后这也仅仅只是自己的期望而已。分别已有一月有余,想必墨珑已经回到了青丘,又怎么会在玄股城中呢。灵犀沮丧地将小肉球放下,忽又回想起当时是雪兰河上楼去抓回丸子,不知雪兰河是否有看见什么人?
可惜雪兰河已经走了,不然自己倒是可以去问问他。
灵犀轻轻呼出一口长气,虽然夜已深沉,她却毫无睡意,忽想到上次送给雪兰河的那株海萝。雪兰河走得急,尚未来得及交代人照料它,她想着该拿回来照顾好才是。
横竖睡不着,也想出去走走,灵犀把小肉球带上,招手唤来一头鳐鱼,轻巧地跃下塔楼,坐上鱼背,鳐鱼一路蹁跹,往灵均所住的碧波殿而去。临近碧波殿时,灵犀翻身下来,朝欲上前的侍卫打了手势,侍卫知趣地退回原地。
这些日子以来,灵犀进进出出碧波殿已是常事,加上她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人来拦她。她入殿之后,朝守夜的侍女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侍女也不敢上前打搅。
灵犀想着哥哥恐怕已经睡下,不愿惊动他,自己悄悄去雪兰河房中把海萝捧出来就好。因为了方便照顾灵均,雪兰河所住之处与灵均相距甚近。灵犀悄悄从廊下行过,正要往后头去,忽隐隐听见有争执声——
“我知晓你心里不舒服,可也不能这样……”这人声音较低,灵犀听得不甚清楚。
另一声音略高,硬梆梆的:“谁说我不舒服,我好得很!”
“那些人……你不该迁怒……。”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接着便再没声音。
灵犀细辨声音的来处,似乎就是从灵均的寝殿中传来,莫非是寝殿的侍卫在吵架?这么大声,也不怕吵醒哥哥么?
她又停留了片刻,想着他们若再吵,自己便要去喝斥一番才行。只是过了好半晌,也未再有声音,她这才去了雪兰河的房中,将海萝捧了出来,一路回瞻星院去。
天蒙蒙亮时,白曦悠悠转醒,缓缓睁开双眼,想起身,现压根动不了,低头一看,才觉自己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
“喂!你们……”他艰难开口唤道。
东里长背对着他,正慢吞吞地喝粥,听见动静转头望来,面上却瞧不出半分喜色。
白曦不适地摇晃身体:“你们绑着我作甚?”
东里长踱步过来,探究地看着他,问道:“我是谁?”
“老爷子呀!”白曦莫名其妙,“问我这个做什么?你失忆了?珑哥呢?”
东里长见他脑子清醒,接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日生了什么事?”
白曦一愣,回想起来才觉得昨日许多事情都仿佛在云里雾里,模模糊糊的,越想弄清楚,脑仁就一阵阵疼:“……我就记得我和珑哥在茶楼喝茶……后来,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我一直在喝水,一直喝一直喝……真奇怪!”
“那不是梦,你真的喝了很多水,若非墨珑及时赶到,你能把自己活活撑死。”东里长道。
闻言,白曦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说话间,墨珑与夏侯风推门进来,看见白曦醒了,面上神色都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