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声愈来愈大,湖面开裂,冰屑四下飞溅,一座长长的拱桥从湖底升起,通体洁白,雕栏玉砌。待桥身落定,桥头正好就在铜雀身后。灵犀这才知晓那对铜雀原来是拱桥所在的标识。
桥的另一头延伸向天镜山庄,雾气弥漫,叫人根本看不清楚那边是怎生光景。很快,一群黑影自雾中飞出,尖喙如钩,利眼藏锋,竟是一只只苍鹰。幸好,虽然目带凶光,它们并无攻击之意,在拱桥上方盘旋几圈,便前前后后,参差不齐地停栖在桥栏上。
灵犀着实好奇得很,忍不住想问:“它们……”
墨珑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仍不让她说话。
桥的那头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很快出现了一队青衣人,衣袍整洁,髻一丝不乱,大约有三、四十人。他们大步朝铜雀桥头行来。
看见青衣人,原本等待的车队,纷纷将拉车的马匹卸下。为的青衣人行到最前头的大车前,将套车的绳索往自己身上一搭,拉着车便上桥。那车上运载着六缸海盐,少说也有近千斤,他竟然拉着就走,轻轻松松,毫不费劲。其他的青衣人也如他一般,依次拉上其他大车。
青衣人走得并不快,拉着大车,在桥栏上苍鹰的注视下缓缓往前走。车轮碾过桥面,声响很怪,和碾过冰面的声音一样。灵犀听在耳中,有种莫名的紧张。
突然,一只苍鹰凌空飞起,双爪扑向一辆载着柑橘的大车,利爪一勾,直接拎起一箩筐柑橘,在空中抖落——箩筐中掉出来的,除了一个个柑橘,还有一头将自己盘成团白耳白喙的狙如鼠。
露了馅的狙如鼠在半空中惊魂未定,立时有另一只苍鹰扇动黑羽,腾空朝它扑去,在狙如鼠堪堪落到桥面时,又将它拎起,重重抛至镜湖冰面。狙如鼠立时被冻在冰面上,身上几处被鹰爪所伤,血迹斑斑,虽一时不致命,却是动惮不得,甚是狼狈。
见状,灵犀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这群苍鹰为何要停栖在桥栏之上。寻常苍鹰已有敏锐的目力和嗅觉,这群苍鹰来自天镜山庄,想必比寻常苍鹰还要更加厉害上几分。
她正想着,忽又见一只体型较大的苍鹰扑向一辆载着食盐的大车。盐装在大瓮中,用木塞封存好,苍鹰利爪力量甚大,仅凭双爪便把大瓮拎起,直至半空才松爪,大瓮落地裂成数块碎片,白花花的盐洒了满地,一只极不起眼的灰白色小甲虫混在其中,惊慌失措地想逃走。
鹰喙一啄,再一甩,小甲虫被摔在冰面上,腾地一下显出原形——竟是一位穿着灰白衣袍的矮小老者,毫无例外,也被冻在了冰面上。
狙如鼠和矮小老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中透着亲近,亲近中透着生疏。
镜湖边,灵犀看得目瞪口呆,变身为小小甲虫,藏在封存的盐瓮里,居然都能被找出来。按她原先的设想,藏身在运水的大瓮中,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觉,然后……她目光移向被冻在冰面上狙如鼠和那个矮小老者,众目睽睽之下,着实是丢人。
此时最紧张的人是夏侯风,心中忐忑不已,生怕莫姬也被抓出来。眼看运泉水的大车也上了拱桥,在群鹰目视眈眈中,缓缓而行……一只苍鹰偏头盯着,忽然扇了扇翅膀,幸而只是它只是舒展一下,并未飞起,但已骇得夏侯风心跳如鼓,手心中全是汗。墨珑、东里长等人也是紧紧地盯着,替莫姬攥着一把汗。
运泉水的车一直行到拱桥中间,尚未有苍鹰扑过去。
前几个被揪出来的都是在桥的前半截就被苍鹰现,夏侯风抽隙给自己喘了口气,岂料一口气还没换好,最大的那只苍鹰双目阴沉,扑腾着翅膀,直飞到莫姬那辆大车上,就立在车辕边——它不动,却也不走,像是本能地察觉到这车有异常,却一时找不到异常所在。
夏侯风心慌之极,手边无可凭借之物,一把拽住白曦。无意之中,气力比寻常还要大出数倍,可怜白曦疼得咬牙切齿,硬是忍着没叫出声来。
一直在冰面上优雅踱步的白鹤,昂起头颈,见苍鹰遇上难题,展开白羽,飞上桥面。只偏头看了一眼大车,它便伸出又长又尖的喙,轻轻啄了啄车轮……白曦没忍住,低低地痛叫一声,因为紧张过度的夏侯风差点捏碎他的臂骨。估计莫姬也要被抓出来,灵犀没敢看,紧揪着墨珑的衣袖,把头埋进去。
等了好半晌,并未听见物件被砸落在冰面的动静,她才探出来,轻轻“咦”了一声。运泉水的大车已经平安无事地过了桥,驶入浓雾之中,进了天镜山庄。
“怎么回事?”她诧异道。
墨珑目光复杂,紧盯着大车消失的桥那头,不吭声。他也没弄懂到底怎么回事,白鹤明明已经现了莫姬,为何又放过了她?东里长也不懂,更不消说夏侯风和白曦。
也许方才那一啄只是试探,莫姬忍痛捱了过去,没有露出破绽,所以白鹤没有继续为难她?
心有余悸的灵犀站着镜湖边,看着所有的车队都过了拱桥,其间又有想混进天镜山庄的人或精怪被揪出来,丢落在镜湖冰面上。最后,卸空了的大车又一辆辆被送了出来,仍回到桥的这边。
运泉水的大车,少了一辆,正是莫姬所在的那辆车。运水的人不明白怎么回事,青衣人只简短告知车在庄内坏了,会另外用钱两找补。天镜山庄出手向来大方,既然肯补钱两,必然是只多不少,运水的人立时就不再计较。
车坏了?这点讯息实在让人无法预料莫姬究竟是否安然无恙。
夏侯风急得直抓头,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青衣人折回,苍鹰与白鹤振翅归去,拱桥复沉入湖底。
“怎么办?怎么办?她到底……”夏侯风心里一阵阵慌,拉着东里长问道。
东里长其实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安慰他道:“莫姬比你聪明得多,方才那关能过,到了里头,她应该会随机应变。我们且在外头安心等着,不要自己慌了阵脚。”
夏侯风喃喃道:“还得等上七日……万一七日到了,她没出来怎么办?”
东里长语塞。
灵犀在旁理所当然道:“到时候我们想法儿进去找她就是。”
东里长立时气恼,瞪她道:“看了今日这般情景,灵犀姑娘不知有何妙招?”
“我……”这下轮到灵犀语塞,她踌躇片刻,转头看向镜湖冰面上的狙如鼠,还有矮小老头等等,不禁同情问道:“它们怎么办?会被冻死吗?”
“他们若有同伴,待会儿等没人了就会来救他们。”墨珑不甚在意道,“就算没同伴,双影镇还有专门做这等生意的,谈妥了价钱就能把人弄出来。”
灵犀点点头,过了半晌,诧异问道:“为何有这么多人想进天镜山庄?他们也想找澜南?”
墨珑冷笑道:“据说在天镜山庄内,上古时代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得其一便可富甲一方,且还有可修仙的丹药和秘方,可令人白日飞升。外间的人听了这些传闻,自然对天镜山庄趋之若鹜。”
原来如此,灵犀默默地想到,外间也有传说东海水府有各色珍宝,常有人试图潜入水府,起先会把他们关上数月,以示惩戒。可就算这样,还是有断不了的人。为了此事,姐姐不堪其忧,后来干脆也不关他们了,抓着就让巡海夜叉打个半死再丢回沙滩上,这才稍稍好些。
天镜山庄只将这些人丢在冰面上,自然也是惩戒之意。只是山庄戒备如此森严,怎生才能想个法子混进去呢?
“走了走了!”
东里长怕冷,不愿在这里多呆,再则他总觉得灵犀不会死心。这个丫头在山寺时就骗了他,说要回东海去找姐姐,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了天镜山庄。明明还是个孩子,明明知晓让东海大公主出面事情会容易得多,可她偏偏就是要自己来做,执拗至此,究竟是何缘故?
回到双影镇,夏侯风因为担心着莫姬,心事重重;白曦因为胳膊太疼,默默找药酒疗伤;灵犀因为想不出好法子而满腹心事,众人各自回屋,默默无语。
东里长和墨珑在廊上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前者仍是担忧,后者却已轻松许多。在墨珑看来,灵犀虽然做事一根筋,又有一身蛮力,但好在她没灵力,能力着实有限,在天镜山庄这等严密防护之下,他料她也无计可施。且让她沮丧几日,他在旁时不时再泼点冷水,估摸着她就不得不打消主意回东海去。
其实想想,她没灵力应该是老天开眼,墨珑心想,否则的话,依她的性子,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那时候不知要闯出多大的事儿来。
东里长叹着气回了房,墨珑立了片刻,想到老爷子在镜湖边冻了半日,遂去客栈的灶间弄了热水,端到东里长房中给他泡泡脚,驱驱寒气。
升腾的热气,将双足往木盆中一放,感受着暖流从脚底慢慢向四肢百骸蔓延,东里长舒服地眯了一会儿眼,然后似忽然想到什么,睁眼看向桌边摆弄杯子径自走神的墨珑。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灵犀哥哥失踪,对于东海来说是件大事,为何只有灵犀一人来寻他?”
墨珑也不明白:“龙族的事情谁弄得清呢。”
“你去问问。”东里长本能地感觉,从事儿入手的话,说不定有望彻底打消灵犀进天镜山庄的念头。
墨珑懒懒的,不想动弹:“若是能说,她肯定早就说了。”
“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她眼下又没钱,咱们总不能一直围着她转吧。”东里长见墨珑眉头微微一挑,便转了语气又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就是送她些钱两也不打紧。可你别忘了,她身后是东海,东海的人现下还在四处寻她。若是找到了她,头一件事儿是她人好端端的,第二件事儿就得问龙牙刃,到时候怎么办?”
墨珑不吭声,倦倦地伸了个懒腰。
“到了那个时候,你想过应对之策吗?”东里长偏偏要追问他。
墨珑只得告饶,起身逃也似的出门去:“……我去问问她,好了吧!”
东里长看着他出门去,才摇摇头,叹道:“这俩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