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距离少室山还有二三十里的山道上,有一辆马车,在不甚平坦的道上缓缓行着,一颠一簸。
一位农家妇人正在前辕上赶车,这时朝着身后的车厢说着:“少爷,这路颠簸,是不是再慢一些?”
“就这样吧,不能慢了,尽快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少室山才是。”车厢中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
那中年妇人恭声应着:“是!”
马车在落满雪的道路上奔驰,陆念愁坐在车中,身旁垫着厚厚的毯子,程英半靠在他的怀里,在一阵阵颠簸中前行。
“念愁,你不用太过担心,我没事的。”程英两天前就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只是她手脚不能行动,吃喝倒还好说,陆念愁每日里亲自喂她喝水吃饭,虽有些亲密,但他们二人既有夫妻名分,程英有些羞涩,却也觉欢喜。
尤其是这回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做起事来小心翼翼,吃的喝的不仅考虑周全,而且都要亲自尝过,确认温度和味道,才会喂她。
这样的贴心服侍,当真是世间少有了,几乎不曾听说有那个男子能对自家夫人做到如此关怀备至。
程英自幼寄人篱下,这些年又在外漂泊,此时手脚筋骨齐断,每日里疼痛难忍,但被陆念愁如此照顾,她却只觉得甜蜜,浑然忘了身上的痛苦。
只是吃饭喝水还罢了,可人吃五谷杂粮,每日里总免不了要有些污秽。
程英初醒之时,遇到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够开得了口?
她憋了很久,脸色涨红,甚至于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哭了出来。
只是任由陆念愁如何去问,她都开不了口。
到了最后竟是脏了下身,程英只觉得羞愤欲死,当场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她只觉得无颜面对陆念愁,恨不得直接死了才好。
陆念愁知道少女脸皮薄,又在自己面前出了丑,抬不起头来,这时只能安慰道:“静姝,你我二人本就有婚约,日后要白头到老,举案齐眉的。”
“等我们年纪大了,我说不定还要让你照顾衣食住行,难道伱还会嫌弃我吗?”
程英闻言,原本羞愤欲死的心情这才好了些许,只是依旧感觉到没脸见人,低声细语的说道:“那又怎么能一样,你是男儿,我本就该伺候你的。”
“现在不仅要让你照顾我,还……还……”
她再也说不下去,尤其是想到之后还要经历那种种不堪的事情,一时间愁绪涌上心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陆念愁轻轻将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柔声说道:“你那天舍命救我,连死都不怕了,又为什么现在这么看不开。”
“等过几天,到了少林寺,我就能想办法治好你。”
“不过就是这几日的功夫罢了,你且先忍耐一番,好吗?”
之后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除了婴儿时在父母怀里,程英哪里还遭遇过这种情形。
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这么大了,还要被一个男子抱着净手。
其中的种种羞涩、不堪,甚至是污秽,只要一想到,就让她恨不得死了才好。
为此她平日里甚至不肯多喝一口水,不愿多吃一口饭,只服了九花雨露丸强撑着。
陆念愁也是无奈,却劝不了她,只能让车夫尽量速度快些,赶往少林寺。
他出行时两手空空,根本不曾带什么财物,只是他们一对少年男女,路上总少不了有些土匪和毛贼想要抢掠,甚至看程英貌美,想要将其掳走。
陆念愁自然不会手软,凡是碰上的统统斩尽杀绝,也搜刮了些许财物。
其间也有那大家少爷,看上程英,要花银子买了。
直接被陆念愁狠狠教训一番,夺了他随身财物和马车,让程英进了马车,这才消停了一些。
那赶车的妇人,也是个可怜人,家里老少得罪了蒙古军官,被欺凌至死。
她卖身求棺,陆念愁看着可怜,又需要人帮忙赶车、做饭,做一些杂事,因此便花钱替她买了棺木,将其家人葬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长辈的陪伴下出行,虽然只有短短数日,却见多了这世道的凄凉和残酷。
那些有着武艺在身的江湖人,还能够在这乱世之中横行,可普通人却连蝼蚁都不如,苟延残喘,只为了能够活下去。
陆念愁想起自己曾经放言,要用手中的剑为天下武林定规矩,不由得默然。
就算他手中的剑再快,又能够杀得了几个人?
就算他的轻功再卓绝,一日间又能跑多少里?
天下这般广阔,恶人多如牛毛,欺压良善者不计其数,大宋朝堂衮衮诸公只是争权夺利,蒙古铁骑征伐四方,统一天下已经是大势所趋。
就凭他陆念愁,在这乱世洪流之中,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是武艺盖世的郭靖,最后也要死在襄阳城下。
哪怕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了蒙古皇帝的杨过,也只是延缓了这天下更替的时间。
可这王朝革鼎的滚滚大势,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逆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大宋,还是蒙古,在那些当局者的眼中,百姓也只是被搜刮和压榨的牲口罢了。
只有那些士大夫和贵族,才算得上是人;至于那些泥腿子,根本就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世家门阀的阶级,权势规矩的森严,让这天下百姓如何能够喘过气来。
陆念愁和程英一路前行,但心却越来越凉,武侠的世界中,不仅仅是儿女情长,不仅仅是盖世武功。
相比于那些只知道争夺武功秘籍,华山论剑的所谓五绝,郭靖这等能够为国为民者,才能称的上侠。
可哪怕是郭靖、黄蓉,毕竟也有其局限,只知道反抗蒙古,守护汉家河山。
却从来不曾想过,那无数苟延残喘,为温饱和生存而挣扎的百姓。
黄蓉、郭芙锦衣玉食,穿金戴玉,英雄大会更是好大的排场,却不知襄阳城中有没有饿死的尸骨!
陆念愁并非圣人,只是看到这残酷的世道,面对这连畜牲都不如的百姓,感到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罢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如今武功渐成,等到此事了结,也该做一番事业,为这天下出自己的一份力了。”
他这般心思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只是面对程英,却总是忍不住倾诉,说起自己的抱负和对世道的叹息。
程英总是默默听着,她这些年随黄药师南来北往,若论眼界,要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为开阔。
她本就是孤女,对于这世道的残酷,也就越发感同身受。
只是,她也只是个小女子罢了,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听闻陆念愁的志向,却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
程英沉默良久,才对陆念愁说道:“我只怕你一生能够平安喜乐,至于其他的,我都听你的。”
陆念愁闻言,仿佛被触动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看着怀中紧紧依靠着自己的女子,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毕竟,在古墓中,还有着李莫愁。
他想到这里,一时间沉默了,只是感受着怀中女子轻柔的呼吸,就如同她本人一般柔顺,不争不抢,令人心疼。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那名叫巧娘的妇人穿着厚厚棉袄掀起门帘,顿时一阵冷风夹着雪粒飘了进来,说着:“少爷,少室山到了,现在这天,马车上山路很可能掉落山沟。”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上不去了。
陆念愁看一眼,发现确实是这样,也不为难,轻轻将程英抱在怀中,让少女搂住自己的脖子,翻身下了车。
“你自去找户山下的农家借住,等我们办完事情,就下山来寻你。”
“知道了,少爷。”巧娘答应一声,麻利的上了车辕,吆喝一声,驾车朝着不远处的农家赶去了。
山间道路并不好走,特别是下雪后,把一些坑掩盖了,普通人在这样的山路上稍有不慎就会掉落山崖。
陆念愁抱着程英,又有着轻功,一路上踏雪而行,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到了少林寺前。
他直直上了台阶,这台阶倚着山形上坡而建,虽不高,却也有一段距离。
等他抵达到了台阶上,就见少林寺大门紧闭,门前落叶和积雪一片,很显然许久没有人打扫了。
陆念愁心下摇头,少林寺这行为简直就是装腔作势,寺中明明就有着僧人,却偏偏做出一副门前寥落,不与外界来往的模样。
他也不多耽搁,只是上前扣门,清脆的门环撞击声在山林中回荡。
没过多久,少林寺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沙弥从门缝中露出一个脑袋,双掌合十,告罪说道:“施主,少林寺早已经封山多年,若是烧香拜佛,还请到别处去吧!”
陆念愁取出黄药师所留书信,递了过去说道:“小师傅,我此行是专为拜会天鸣禅师而来。”
“我家师长和天鸣禅师有旧,此行特地写了书信,要交给禅师,还望小师傅能够代为传达。”
小沙弥接过信,又仔细看了他和程英一眼,说着:“施主还请稍后。”
而后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不见了踪影。
程英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佛门圣地,少林寺的大明在很久以前就广为传播,数十年前甚至是中原武林大派魁首。
少林方丈一声令下,可以号令中原武林群雄,没想到今日却是这般门可罗雀。
“念愁,你说少林寺为何要封山呢?”程英有些疑惑的问道。
陆念愁自然知道少林寺是因为火工头陀之事,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这才不得不宣布封山。
但这时候在少林门前自然不便言说,只是轻笑的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吧!”
过了半晌,吱呀一声,少林寺的侧门再次打开了,那小和尚跑了出来,语气恭敬的说道:“两位施主,方丈有请。”
陆念愁拜谢一声,便跟着那小和尚走了进去,在正殿上了香,这才到了侧殿落坐,上了茶。
这时天鸣禅师已经在殿中等候,他的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没想到这般年轻就已经成为了方丈。
陆念愁先告罪一声,“见过禅师,在下陆念愁,冒昧前来打扰,真是有罪,还请宽恕。”
天鸣禅师摆了摆手:“施主无需多礼,早年间我也曾受过黄岛主恩惠,虽然他不曾放在心上,于我而言却是大恩。”
“他的书信我也看过了,想必这位就是黄岛主那位关门弟子吧?”
“可否让我查看一番她的伤势?”
陆念愁将怀中女子让出些许,说道:“劳烦禅师了。”
程英不能行动,这时仍旧被陆念愁抱在怀里,虽然这几日已经有些习惯,可在外人面前依旧难掩羞涩,白璧无瑕的俏脸上染上红晕,微微垂手说道:“在下程英,见过禅师。”
天鸣禅师点点头,为她把了把脉,又查看了一番手臂和腿脚上的伤口,等到查看完后,一对浓眉便锁了起来。
“果然是佛门真力,只是并非我中原武林的路数,反倒更像是西域天竺一脉的佛门武功。”
“怪不得黄岛主会让你们来少林。”
“只是……”
他顿了一顿,又叹息说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在数十年前,我少林寺自然可以为程姑娘伐毛洗髓,驱除异种真气。”
“只是,如今我少林寺前一代的师长,或闭关,或游历,或不知所踪,这诺大的寺庙之中,只剩下我等不成器的来守着。”
“我虽然修行佛门纯阳内力,但自身功力却不足,难以为程姑娘疗伤,着实抱歉。”
陆念愁闻言,并不意外,少林寺中就算是真的能够有高僧为程英疗伤,也绝不会轻易的损耗自身真气,这一幕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故作面色难看,许久不曾说话。
程英不知究竟,更不知道他心头的打算,见到这一幕,虽然心下有些黯然,去强撑着露出笑容,反而安慰陆念愁说道:“念愁,我没事的,日后总能想办法慢慢好起来。”
“我们不要为难方丈,少林寺本就在封山,能够放我们进来,已经是破例了。”
“我们还是离开吧!”
天鸣禅师闻言,面有愧色,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叹息一声,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无能无力,两位施主,抱歉了。”
陆念愁被叫了三声,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用沙哑的嗓音说道:“禅师,静姝是我的未婚妻,她被人断了手脚,还有可能这一生都伤势难愈。”
“如今黄岛主为她去寻动手的贼人,也不知能否有结果。”
“我想要去贵派藏经楼中,去抄写一些经书,为静姝祈福,不知禅师可能应允?”
“藏经楼?”天鸣禅师听到这三个字就感到心头一跳,有些怀疑陆念愁的来意。
要知道少林寺的藏经阁可是大名鼎鼎,不知道有多少武林人士想要到藏经阁中盗取武功秘籍。
数十年前曾有绝世高手藏于少林藏经阁十几年而不为人所知,不知道偷学了多少少林绝技。
之前火工头陀偷学武功之士,更是让少林元气大伤,如今少林寺的武功已经成为了本门禁忌,藏经阁更是连本门弟子都难以进入。
看他神色不对,陆念愁连忙继续说道:“禅师尽管放心,我只需要去抄写那些普通经书,绝不会擅入收藏武功秘籍的所在。”
“禅师可以派人跟随在我身侧,全程看我抄写经书。”
“只需抄写完,为静姝祈福过后,我便会动身离开。”
天明禅师闻言,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倘若是其他人,就算是如此,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可一来他的确欠黄药师恩情,二来黄药师那人行事乖张,桀骜不驯。
他拒绝为程英疗伤也就罢了,若是连抄几本普通经书祈福也不允许,未免也就有些太过了。
真要是惹怒了那位,对如今的少林寺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
天鸣禅师思索片刻,终于还是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就允许两位在此抄经。”
“不过少林寺中不便留宿女客,如今更是封山,两位从即刻起,可以进入到藏书阁中。”
“直到明日天亮,无论抄写多少,都得离寺下山去了。”
这老和尚的要求着实苛刻,陆念愁也微微有些不满,可若非是看在黄药师的面子上,他恐怕连少林寺的大门都进不来。
这时也无法强求,只能起身行礼:“那就多谢禅师了。”
等到双方说完,气氛顿时和谐了不少。
陆念愁谢过后,回座,喝了口茶,就说着:“还请禅师帮忙准备一些笔墨和纸张,当然我在路上遇到了不少毛贼,得了些不义之财。”
“这些全都供奉给佛祖,全当是香火钱了。”
天鸣禅师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着:“多谢施主了,至于笔墨纸砚,不过是些小事罢了,稍后我就着人送来。”
两人又交谈片刻,说了些黄药师过去的事,天鸣禅师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这时有小沙弥带了笔墨纸砚,前来引他们去藏经阁。
陆念愁也不放心将程英丢到别出,依旧将她抱在怀里,一起朝着藏经阁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