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王彪长出一口气,世事如流水,那些年轻气盛时的不服不愤,早淹没在这山头的日出日落里,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是改头换姓后的第几个年头。
顾知微久居皇城,对此事只是略有耳闻,如今听他一字一句,为自己痛陈冤情,人非草木,说心中平静无波自然是假,可顾知微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她深知自己眼下的处境与安危,深知王彪这些年的杀戮无常,若他无辜,那些平白遭难的百姓又何其不是无辜?
她思考良久,隐隐觉得不对,转头又问:“那李昌靖我有些印象,他仗着自己官职不小,在京城很有些势力,平日最爱做出一副虚假伪善的面容,不是善茬。”
“你既然得罪了他,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脱身,那两个贵人你说的平淡,可细细想来,能堵住李昌靖的嘴,能在刑场里瞒天过海的,得比世家往上,得在朝中说的上话,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人。”
说这话时,她有意打量着王彪的神色,心中已然有了猜测:“是摄政王,还有蒋家。”
王彪攸然合眼,面色几变:“我不认识什么摄政王,也不认识蒋家,你别做无用功了。”
他嘴上犹豫,可这副神情,顾知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要推算年头,似乎也正好合得上。
当初顾知微尚且是个百无一用的太后,成日就知道跟在谢淮宴身后献殷勤,谢翊又年幼,把持不了朝政,说白了,一国要事还不都是谢淮宴这个摄政王打理,那时他权势滔天,说一不二,别说区区一个李昌靖,就是再贵重的身份,在他面前,还能有什么异议。
如今谢淮宴等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放在明面上的事情,可他从前藏的太好,没人起疑,朝中虽然关系复杂,但个个都是人精,未必就肯听信他的谗言,贸然投诚,想来是个正缺人手的时候。
青州地处江南,水运发达,又有崇山峻岭,得以遮蔽,是个练兵跑马的好地方,谢淮宴图谋良久,不仅要费尽心思找到此处,还得想法子和上头的地方官谈拢,等万事俱备,这王彪就犹如东风,来的恰逢其时,好巧不巧,正中他下怀。
“摄政王手下文官最多,武将却在少数,他想请人暗中操练兵马,就得找个合适的身份掩人耳目,你那时官司缠身,对李昌靖满心怨怼,很容易就能说动,想必是摄政王同蒋家说好,又和各部打了招呼,这才将你救下,只是条件,是让你从此为他做事,守着空山。”
一语落下,王彪的满腹心事皆被顾知微尽数看穿,他梗着脖子,又见识了一回眼前女子的厉害,千言万语,最终成了一句:“人各有志,王爷到底救过我一命,没叫我淹死在众人的口水底下,我王彪能有今日,不算亏了。”
“你有心气是好,遇见不平敢出手伸张也是正直义气,可你怎的就不想想,沦为土匪,抢杀劫掠就是大义了吗!”
顾知微皱眉道:“这事是李昌靖对不起你在先,可你随后被仇恨蒙蔽,不明是非黑白,行事凶残冷酷,也没干净到哪儿去。”
“这几年待在山上,我不信你没瞧出来摄政王的半点图谋,也不信你不知手底下的人频频欺压百姓,可你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全当不知情吗?你是王彪,却早不是那个王弘胜了。”
“那又如何!”
王彪一口气撑到今日,早不是从前那个傻小子了,此刻二人愈吵愈烈,他站起身来,厉声嘶吼:“那又如何!这世道糟烂的像一团稀泥,真正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不去管,非要抓着我不放,你以为这大夏是什么好地方,看着海晏河清,实则里头早就腐烂不堪了,还不如这破柴房来的干净!我就是成了山匪,一辈子留在此处,也比在外头受人欺凌来得痛快!”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贺昀在旁听的青筋直跳:“大夏生你养你,不是叫你像个白眼狼一样四处指摘的!且不说你嘴里这些不满之处皆是陈年积弊,如今京官焕然一新,朝廷风气清明,早不是从前那副浑浑噩噩,上下勾结的模样了,若你当初肯撑上一撑,不伙同他们为非作歹,又怎会如此!”
“听大人的意思,万般错处,竟都成了我一人之过了,”
王彪冷笑一声,连连摇头:“若当初有人信我,我便不会走投无路,遭人陷害,若当初李昌靖肯手下留情,我也不会丢了拼死拼活捡回来的功名,只恨我当年别无他路,选无可选,一步晚步步晚,一步错步步错啊。”
末了,他一看贺昀,语气不屑:“你心系大夏,心系朝廷,我敬你是个忠直之士,可终有一日你会失望,会受人诟病,会明白一个道理,浮土之下是白骨,皮肉之下是蛆虫!哪怕眼下看着是好了,可只要那些勾心斗角还在,夏朝就不能药到病除,它苟延残喘得了一时,却终究逃不过一世!”
闻言,贺昀大怒:“放肆!”
“更何况,你不过就是个朝臣,有什么资格来说这话,”王彪满不在乎:“重重阶级森严,早蒙蔽了圣上视听,他们在堂前高高端坐,安乐享福,哪里能明白我们这些底下人的苦楚?想叫他们来体察百姓,简
直是笑话。”
“大当家的也别把话说的太早,”
顾知微沉默已久,这时开口,神情坚定决然:“若本宫以太后之名起誓,向尔等保证,往后我朝一定是政清人和,远至迩安,那些不平之事纵然一时根除不了,但总有一日,会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大当家的,你可还愿意回头?”
“你是太后!”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纷纷大变脸色,赵裕听的清清楚楚,他大喊一声,险些双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王彪也没好到哪儿去,想起顾知微不同寻常女子的见识,心中早被惊起波涛海浪,他勉强定了定神,怀疑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