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在她面前,母亲死在她面前,哥哥死在她面前,小小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严肃的说道:
“男人该死在女人面前。”
于是他死了。
脑袋落下在她的脚下,双目渐渐黯淡,嘴唇微张,仿佛在继续说着刚才未说完的话,又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还没死?”
此后无数个夜晚,她满脸泪痕的从床上醒来前,都会梦见父亲、母亲、哥哥在问她:
“你为什么还没死?”
第二天,她跪在龙神庙前,脑袋在地上磕着头,磕的血流遍地。
那个人终于出来了,只幽幽的看着她。
女孩仿佛在一夜间成熟,她没有吵着闹着要什么,亦没有哭喊了。
她将脑袋埋在泥土和血液之中,虚弱但坚定的说道:
“我愿意为大人脚下走狗。”
她不明白老人是谁,她只知道,昨日有真龙卷雷云遮天蔽日而来。
无数的水族在雷霆和暴雨的呼啸中,从沉默的品江中爬出,将屠刀举向了虔诚跪在地上的龙神信众。
痛苦的尖叫声组成献祭给真龙的赞歌,祂冷漠的坐在云中享受这一切。
平日里在品江城中耀武扬威的龙神庙修士似乎全部销声匿迹了。通往驯海山的青铜大门上,血手印印满一层,尸体往上堆迭一层,在空白的更高处很快填满新的血手印。
直到数十米高的青铜大门完全被血手印填满,也没人能叫开内城的大门。
她在雨中哭嚎着,看着父母兄长死在自己的面前,但那蟹妖还没来得及剪碎她的脑袋,便化作一团碎末。
后来她知道,是那个忽然出现自称品公的老人,结束了这一场屠杀。
他让真龙退走,让怎么也敲不开的驯海山大门重新打开,完好无损的龙神庙修士从中鱼贯而出。带头组织起对民众的救援。
在响彻孩子哭声的神庙中,老人终于叹了一口气,将她扶了起来,只说道:
“我不要你做我的走狗,我要你做龙神庙的......一把刀子。”
第二日,她穿着淡红色的龙神庙弟子服,走出驯海山。
一路人上的红衣修士都对她客气万分,知道她是那位品公新收的弟子,一个个都希望从她那里揣测对方莫测的态度。
她站在十分干净的高大青铜门下,平静而有礼的与对方告别。
而后走入了十室九空的品江城,血河混着残肢在脚下流淌,一直流到城门的港口外。宽广无边的品江入目深红,一如身上龙神庙服饰的颜色。
鱼儿啄食着浮在水面上的残肢,她收回目光,在同龄人还在哭喊着的时候,沉默的投入对品江城百姓的营救之中。
哪怕只是端一碗粥,背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替别人擦去脸上的血渍。
见过她的人都称赞她小小年纪,却如此心善,成熟稳重。
只是在夜里流着泪醒来时,她一遍遍的想,那些鱼儿啃噬的残肢中,可有我父母兄长的一份?
她小小年纪就加入了品江城,是忽然出现,又忽然入主龙神庙的那位神秘的品公收下的第一名弟子。
她展现远超同龄人的成熟、飞速的在龙神庙祭祀事宜与品江城管理中学习成长起来,独当一面。
但讽刺的是,她只是一名凡人,没有修炼天赋。
她仿佛看到了命运那饱满恶意的嘲笑,但她只是任由眼泪在深夜中被心中那团愈来愈烈的火烧干,在父母兄长魂灵的诘问后。然后重新将那张平静的面具戴在脸上。
她开始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份——旧的龙神庙修士体系与几乎不出面却地位超然的品公,之间的纽带,试图培养自己的嫡系。
与她一样的,甲申之乱中的受灾者。
她精心挑选着一位位可以培养的修行者,壮大自己这一脉于龙神庙中的声音。
过程总是艰难的,甚至落到她一个凡人偶尔不得不身陷险地。
陆远的左臂便是这么失去,他挡在自己身前宁死不退的身影,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兄长。
她遭遇的阻隔越来越大,并且越来越多来自龙神庙的内部,甚至是一部分自己辛苦培养的嫡系。
她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
她到底还想做什么?许多人的话语和眼神这么问过她。
她的目光幽静如湖,仿佛从未受到过这些声音的影响。
只是偶尔她也会看向驯海山的顶端,那位总是穿着红衣的老人。明明是他退走了真龙,明明是他入主了龙神庙,明明是他最清楚自己的恨意溶于血、填满魂。
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驯海山之巅,每日深居简出。
直到那一日,她像过去多少个夜里一般,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醒来。再寻常不过的擦去平静脸上灵魂的悲鸣,忽然听到某个声音。
她忽然有种感觉,苟延残喘的活到今日,便是为了等待这
命中注定的一天。
循着这个声音,她走到了品江湖岸某处,嫣红的血丝如花朵一般在河中心绽放。
一个平静冷淡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以一种有些厌世的态度问她两个问题:
“你叫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回答了之后,在那声音的沉默中,走入河心。嫣红的血丝合拢起来,将她如花蕊一般护在其中。
后来她才知道,她在那一晚,以凡人之身,一夜筑基。
其名为,杜鹃啼。
她也知道了那个名为龙女的存在,从那一晚后,便寄生在自己身上。但龙女总是话很少,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摸样。
但也渐渐知道了许多秘幸,葬龙瀑趴着龙女的尸身,日日夜夜被品江河水冲刷着。葬龙渊与那瀑布在太虚中重迭,维持着魂灵的不灭。
结合数百年循着河水进入品江沿岸生灵的血肉灵机,与葬龙渊中积蓄的不灭恨意,是复活的布置。
而自己身上这个“龙女”,是最后一点清明的真灵。
然而,谈起复活,却仿佛自己比她还上心。
好在自己终于比以往更拥有力量了,杜鹃啼不同寻常道基,只是让她比凡人多一丝神异。
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明白了那个老人的意思。
那天老人让她做一把刀子,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对方当时肯定明白自己无法修行。
直到自己以凡人之躯成为侍水,最后登上庙祝之位;直到她亲手缔造一支复仇的嫡系站在龙神庙的殿上;直到她心中的恨意与葬龙渊的凄号遥遥呼应,唤醒了龙女残留的意志,成为她独一无二的道基。
她就明白了。
又是农历九月初一。
她如同过去六十年如一日的夜晚,从噩梦中醒来,习惯性的摸了摸脸上。
没有泪痕。
她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宁静在不远的日子中等她,想到这缕宁静,一抹从心底绽放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脸上。
深红浓烈的庙祝服在身上熊熊燃烧着,推开小窗,下起雨了。
熟悉的秋雨中,她想起了那一夜的对话。
“你叫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叫陆珂,我想要安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