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粉油大影壁,贾琏本想直接去寻平儿,自个的体己素来都给她在管,但转念又想起平儿正在养胎,不少差事都转给了晴雯,只好作罢。
进了屋,贾琏寻上凤姐儿,道:“这两日搬五千两银子出来,给那劳什子孙绍祖家,原是欠他们的,如今就当给他家买膏药去。”
“又怎么了?”
凤姐儿端着茶水过来,让贾琏润口。
待听贾琏解释了来龙去脉,凤姐儿立时跟着骂了一句,道:“不嫁去那边也好,水里伸脖子衔草的王八,二姑娘好好的人反倒是被糟蹋了。”
只是说到那五千两时,不免叫人心疼了半响。
“……你去歇着好了,我安排人准备着银子,等那王八家里来人了。”
凤姐儿还是闷闷不乐的松了口。
怨不得她小气,眼下真要帮贾琏脱罪,就是一大笔银子要出去,还有要是一家子回金陵去了,哪一样不要钱?
而迎春却毕竟是要嫁出去的人。
贾琏见凤姐儿不高兴了,多少也猜得到原因,便摇摇头,将那茶吃尽了。
“被老爷太太和那姓孙的气得趟不下,我出去走走。”
说罢,贾琏起身就要往外走。
凤姐儿拦着道:“你别急着,先看个东西。”
牵住了贾琏,凤姐儿转身从柜子里捧出一个用黄绳系着的匣子过来。
“这是王家前一阵子送来的,说是老爷遗命交给你,因事情多,我就忘了,这时才想起来这东西的用处。等我们去了金陵,拿着这东西回王家,他们不敢不认账,好歹有了我们从容安身的地。”
贾琏端详着这细长的匣子,隐约猜出里面是什么了,接过在手,口内问道:“怎么他们家南下时不说这事,如今才送来?”
凤姐儿回道:“之前你弹劾过子腾老爷,多少叫他们误会了,不肯给东西。如今才想明白,发信过来。”
黄绳解开,显露出匣内收着的东西,不出所料的,是一把合拢着的剑,里外显露出古朴之韵。
贾琏定睛一看,不免觉得有些熟悉,再上手取出来,拔剑在手,上下打量一阵过后,恍然明了。
“这不是当年他们家老爷刚出京巡边时俺送去的东西么!”
兜兜转转,一晃十余年,这古剑竟然又回了来。
凤姐儿笑道:“这倒是巧了,可见人家是极看重这东西的!”
贾琏却皱眉道:“遗命特意叮嘱送来,只怕子腾老爷在都检点府的佩剑就是这一柄?但我又不曾去主持过送葬,未免受之有愧。”
凤姐儿听得愈加欢喜了,忙道:“原来有这个意思在?可以寻人看看!”
官场之上,有师徒门生相承,也有父子女婿相承。按规矩来说,后辈受遗命主持了前辈的葬礼,也便是广而告之其他人等,已接过前辈的势。
这规矩由来不止一两百年,当初王子腾就帮忙主持过宁府贾代化的葬礼,血缘之外的传承大有门道在。
可惜如今贾琏已经是遭贬为庶人,王家人又早已经南下金陵,问不出什么,又就算是真的,这剑也来的迟了。
“凤姐儿不用还麻烦那些,还有一起南下金陵的事,也等等再说罢。”
也是念起了水溶殉身却没有暴露那柄伞的义气,说着,贾琏合起剑带上,一手掀开帘栊出门去。
凤姐儿在后,刚要说外头冷,最好带着手炉走,却眼见人影已径直走了,只好默默将剑匣收起。
贾琏先到西厢房里看了看养胎的平儿,晴雯也在这,说了几句话,再走出,到了南北夹道里。
说是出去走走,但是被刑部勒令在家,所以也不过是在荣府里四下转转罢了。
往东西穿堂出来,到贾母上院里探望,听鸳鸯说老太太睡着没醒,贾琏只得作罢,转出来,到了西路外书房奉心居里。
抬头望了望那牌匾,他以往来去匆匆,竟然没发现那牌匾后面还有两行细密小字。
‘奉心化赤而为血,芳魂煎寿又一年。’
“宝玉这混账东西!”
贾琏垫脚仔细望清了,不禁暗骂一句,摇摇头,也不入内了,掉头就走。
这骂声不是无端出来,当初是宝玉给书房起的名,这阴森森的两句多半也是他作的。
穿过一处抄手游廊,过垂花门,进来荣禧堂里,贾琏脚步放慢,一路观雪景,方才在东院花园里升起的气性勉强平息,却又化为心头阴霾,如影随形。
摸着栏杆雪,贾琏暗忖家门中失势,怨不得孙绍祖这投机小人来退亲。因而凤姐儿说的也对,早早看清了这等人,也免得迎春那柔软性子嫁过去之后可怜。
只是护得住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迎春到底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而且不止是迎春,探春、惜春也眼看着快到了出阁的日子。
到时候他这个长兄离了京,谁来可怜这些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丫头?她们生在这苟且的贾家门第,却难得从未做过半点错事。
照拂不了这几个也就罢了,还得叫她们受着自个这罪民的连累,未免太不中用,白
做了这么多年的官。
心思繁杂间,贾琏已经进入堂屋见,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有‘荣禧堂’三个斗大的字,后头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先皇帝年号,时值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
算一算牌匾上的年月,这已是超出一个甲子之前的事了。
贾琏收回目光,正要抬脚再入内,却听得身后有隐隐呼喊声过来。
这叫声寻过来变得清晰,正是着急仓促的喊着二爷。
贾琏于是止步,转身过来,只见外头那赵天梁赵天栋气喘吁吁进来堂屋里,还上气不接下气的紧着开口。
“二爷!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贤德妃娘娘突发急症,宾天了!”
一路呼喊着到了贾琏跟前,赵天梁赵天栋摊在地上哀声不已。
贾琏忙是喝问道:“前一阵子得病吃了安道全的药不是好转了么,怎么会说没就没!”
赵天梁哭道:“谁敢乱传这话,如今那林之孝已经和二老爷说去了。”
贤德妃娘娘确切是已经死了。
这由不得贾琏不心神为之震动,眼中一时茫然。
二老爷贾政那日在水梁坊的劝谏成空,依赖不了元春,再无人能出言照料贾家一二。
因这话本就错了,王子腾身死,贾琏贬黜,北静王府入狱,外戚皆倒,贤德妃娘娘孤身在宫里又怎么能成事?
霎时间,贾琏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直冲脑门,目中茫然渐消散,只化作滔天忿怒绝不平息。
他倒是在这想着可怜了迎春、探春、惜春。
但谁来可怜大姐元春!
入宫多年,无儿无女孤身至此,一朝一夕间就珠沉玉没,空荡荡叫人传话过来。
——全怨自个想错了,以为大姐健在便好!本来不屈一辈子,因天香楼上一时委曲求全了,才到了如此境地!
贾琏捧起手中古剑,缓缓移开剑鞘,便有寒光乍现而出,照耀在上方荣禧堂的牌匾上。
“陛下!当真能如此无情?”
手持白刃,杀心自生!
“二爷,你——”
赵天梁赵天栋抬头望来,喉咙间却好似被人掐着一般,再吐不出半个字。
贾琏拔剑而出,直指那高悬门上的御笔亲书荣禧堂牌匾,什么天家御赐?什么圣眷连绵?尽是虚伪可悲之物!叫人目眦尽裂,恨不得能隔空一剑劈开才干净。
“庙堂之上,果然是不进则退,有死无生则已!”
含恨说罢,贾琏提剑出门来,举目见着这白茫茫府中,浑身上下仍是颤抖不已。
赵天梁赵天栋蹑手蹑脚跟出来,唬得各自战战兢兢,原本拉贾琏去见二老爷贾政的心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却冷不丁的,赵天梁以及被贾琏一手攥着领子到了跟前,言语中夹杂着怒气吩咐。
“如今洒家先不急着去见荣府中人,日哭夜哭,眼泪还能将大姐哭活不成!最紧要的一件事,你两个和俺是赖不掉的关系,即刻去寻我兄弟杨志,外头的倪二,神机营左都督小种这些人,引他们今夜来府中说话,去!”
这话中的事情何等熟悉?赵天梁赵天栋想着那一夜过来的北静王水溶,一时惊得瞠目结舌,又只得应承,两人对视一眼,咬牙下去了。
吩咐了这些,贾琏才合剑出来荣禧堂,不动声色来见二老爷贾政。
贤德妃娘娘宾天的事已经在荣府传开,引得阖府哀嚎不止,似乎贾家败亡就在眼前。
二老爷贾政悲伤之余,也只能勉强打起精神维持人心,又发话这噩耗照例瞒着病床上的贾母。
直到入夜,荣府里时有时无哀嚎声才是暂歇。
贾琏合衣未眠,安抚了凤姐儿等,等到收了信,出来西边外穿堂里。
这里面杨志,倪二,小种三人果然已经在了,隐隐分成两拨。
杨志和倪二算是自家人,见了贾琏,连忙是热切迎上来。
小种紧随其后,拱手喊一声“老上官”。
贾琏既然喊小种过来,自然是当他是中用的人,当下和几人商议了大事。
聊了小半时辰,三人各自散去不提。
如此过了几天,初八日晚间,贾琏在荣府正等赵天梁赵天栋过来,却不料先听说了兴儿昭儿两个到外头求见。
本不想见,但念起之后做大事有要用到他们两个的地方,贾琏才是起身出来,出南北夹道来见。
兴儿昭儿两个各自提着灯,身后还有个荣府里马倌打扮的人候着。
见贾琏近前来,兴儿昭儿声音打颤的近前来见礼,旋即提灯让开路来。
他们身后,那马倌打扮的人摘下帽子,抹着黝黑的脸面上前来。
“——大兄!期年无恙?”
竟赫然是本该在山东任职的吴用、吴学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