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行宫在京城西郊。
贾琏与皇子匆匆出来荣国府,一干皇子随从跟上,沿途离京。
戌时初,夜幕罩落,星月洒下,马蹄踏着莹莹雪地,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宫苑外顿足。
行宫到了。
早有人乘马过来招呼。
鸲乐下了车,唤一句“九哥”,贾智深在后见礼,喊一句“殿下。”
帝驾臃肿,只比贾琏先到一个时辰,这随驾的九皇子正好自请了钓鱼台杂务在。
“父皇因国葬的事宜伤了心思,所以才特意来这地安养几日。又素来是最厌我的,是以贾琏你自个过去罢。”
鸲乐传口谕,到了这却不肯再迈动步伐,道:“我免了来回打转,只先在这同九哥说话。”
贾琏为官多年,哪里看不出鸲乐是仗着年岁在耍小性子。
也是念起了在江宁和九皇子共事与共患难的情谊,贾琏扯过鸲乐在一边,按捺着性子来劝。
“就晓得你早间定然是又在御前吃了挂落,传来口谕叫俺去陛见,偏你又不见着去,非是叫些小黄门再叉你过去不成?”
“你这!”鸲乐胀红了脸,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事发了,莫来求我!”
太常寺中都说贾少卿病了,但他此时却好似生龙活虎,如此一来,鸲乐只觉得父皇的口谕大有深意。
贾琏赶来陛见,心中本来确实是有着些许慌乱,但听到这话,还是仰起了胸膛。
“圣上不唤本官去临敬殿、不押去朝会,只专门到了钓鱼台园林子里才想起我,既然是这般,必然是无伤大雅,有什么事须得求你?且九殿下未曾开府,不见得能办成什么事。”
鸲乐被撩拨的恼了,只在原地不愿走。
贾琏肆意说了几句,虽觉得一些言辞有不妥当的地方,但他也不是个能拉得下脸的。便索性不管这皇家父子间的小事,先一步跟着传唤太监走了。
“十一弟。“
等贾琏走后,那九皇子才到了鸲乐边上,笑着宽慰几句。
“你虽然有些聪颖劲头,但须知贾大人年长,又等闲要高升了,哪里比得过人家的眼见?”
……
贾琏抵达一处亭台外,远远瞧见在道路两边肃穆的龙禁尉护卫处,大太监戴权陪着雍隆皇帝在打盹。
皇帝身上没穿朝服,只松闲的系上便装,再披上件橘色的棉袍。半个身子缩进栏杆前座椅中,怀中揣着炉子,一手撑着颔下,一手握着根钓竿。
钓竿伸出栏杆,饵线垂入破冰的水域中,一动不动。
“微臣贾琏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贾琏抵达亭台见礼,压低了声量。
亭台四角几个伺候火盆的太监宫女不敢抬头,只戴权故作惊醒状,看了贾琏一眼。
“陛下,贾琏贾大人来了…”
雍隆皇帝听到耳语抬眼,先出声让贾琏起身,又紧接着,微叹了一口气。
“…特意开了个口子,原本想着趁着鱼儿换气的功夫咬钩一两条,结果这许久都不见着收获,下面的鱼儿都死绝了不成?”
冬风拂过亭台,几个拢着袖子侍立的小太监不禁打了个寒颤,四角伺候火盆的太监宫女等更是惊悸,身躯僵硬,惹得贾琏侧目过去。。
“想来…”
旁边的戴权笑着回话:“是因龙威浩荡,降来了本地,这些浅水的鱼虾,自然就不敢近身了。”
“你是贯会放些胡屁的!”雍隆皇帝指了指戴权,面上显露些笑意:“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我就不罚了,不然该叫你亲自下水捞打出鱼儿来。”
贾琏听得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好冒然开口,正等着心急时,雍隆皇帝和戴权的视线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贾大人。”
戴权的语气带着些诘问。
“一连这许多日子都不见您过来当值,御前权六曹给事中的署房空得跑耗子,咱家还以为您是挂印而去了!”
“有禀戴掌宫,那给事中一事下官不是往宫中去了辞呈么?”贾琏狐疑道。
戴权揣着手,莫名笑了笑。
“那辞呈?你几时见宫中批回了?”
“这…”贾琏不免有些哑口无言。
当时忙碌于太常寺中公务,且给事中那边已经允了,谁能想到一连相安无事了这许多时日,突然就遭了发难?
这只怪贾琏在官场行事不密,被戴权抓了把柄。
“这么说却有其事?朕治国以来,还从未见过你这般肆意的臣子…”雍隆皇帝将怀中的手炉转交给戴权拿着,退下,又坐直了身子,目光审视着贾琏。
“你在应天府护驾有功,朕都记得。当时那城中上下官兵好似猪猡一般,是应天府里荣国府里突然起了大火,好几里的宅邸当做积薪烧成灰烬,才使得一干官军醒悟,奋力城中击破乱臣贼子……是以,朕听说你告病在家多日,担忧有功之臣出了差错,才唤你过来安养。如今看来却奇怪,不知贾爱卿
你患的是什么病症?”
“回圣上,是个'浑然之症'。”
皇帝的口谕宣的紧,又见面就将这些话茬压下,只可惜贾琏来时却连丁点准备都没有,此时只好信口说道:“这病如今已经养得大体不差了,待到年后…”
“嗯!”戴权以袖掩口,咳嗽一句,再放下,厉声道:“什么莫须有的病症?贾琏!若敢欺君,你真死不足惜!”
戴权是雍隆皇帝的潜邸之臣,如今权柄极大,也不管什么宦官不得干政的道理,在朝野中素有'内相'之称。
贾智深情知有些不妙,不好接着说有个医师确系提过浑然之症,当下住了嘴,在原地不发一言。
他自诩为官以来虽做了些错事,但也有不少功勋,总不至于此时在御前被定死罪。
戴权正等贾琏回应,却见了这一副闷头的模样,不由得嗤笑道:“世人都知晓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便都爱做那木头。但贾大人以为不说话儿,咱家在这便真不能算个错出来么?”
“先免了……他这心眼自以为是看得明白。”雍隆皇帝制止戴权:“朕历来体恤有功之臣,连那些个人家都未曾擅动过,确实不好在这轻易发作,不然岂非失格?”
“陛下抬举贾大人了。”
戴权恭敬回道:“依奴婢看其实是运气使然,不然…贾大人这些个日子也不会告病在家,将往日的人事帮衬都抛了。幸得是赶上了好时候…”
戴权说的是太常寺的事。
他看贾琏先前没听从上谕,选择和礼部尚书在太常寺争权。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告病,现在贾琏离开太常寺官衙这么久,不是输也是输。
官场上向来是胜者上败者下,天底下可从来少不了那种被昔日同僚一压数十年的官员。
“任上的差事办的如何先不说。”
“自回京以来,贾琏你屡有跋扈张扬、骄恣王法的举止,只是朕一如前言,到底要顾及往日君臣情分。”
雍隆皇帝说话间稍觉体寒,但因有臣子在侧,不好拿回炉子,只稍稍拢了拢身上棉袍,同时话锋一转。
“贾琏,你可知晓这钓鱼台行宫的来历?”
“微臣听闻……是几百年前的金国皇帝在这钓鱼而得名,然后本朝选址建为行宫。”
宫殿楼宇什么来历不值一提。
贾琏从京中跑来挨训,本就一头雾水,又闻说自个突然成了个居功自傲的蛮横人物,一时间讶然之意已经溢于言表,却连辩解都不能。
“是了!”
雍隆换了一杆,继续说话:“金章宗这一个大功未竟的无能之辈,都能在这处立台垂钓成名,朕又何至于此?能钓蛟龙巨鲸腾蛇,却连个愿上钩的鱼儿都见不着?”
皇帝这言语中确系带上了些愤愤不平。
“贾爱卿,你重新给朕拿个缘由出来,说的好了,免去你那骄横之罪。但若说的不中听,你也就不必再念着应天府的什么功勋,合该一笔勾销。”
“陛下,那完颜璟毕竟是个胡人皇帝,名不正言不顺。”
戴权见雍隆皇帝突然起了较真的意味,下意识来劝:“陛下堂堂汉家真龙天子,早已有了可比汉武秦皇的功绩…”
雍隆皇帝待戴权啰嗦着说完,便挥手叫他退下。
胡人不可小觑,本朝开国太祖文宗两任帝皇和辽东的后女真厮杀数十载才得以全据汉土,汉地女真化的文华、物宝、官称不在少数,难以磨灭。
戴权退下后,眼见雍隆面容阴沉如水,又是一阵欲言又止。
“陛下说起了这事,终于容易了些!”
贾琏受了训斥,有口难言,正纳闷烦躁间,听到这话,再看了看四周,倒是另外起了兴头。
“陛下不理会牵强附会的天命,想来是有道理的。鱼儿不跳水若不是天灾,就该是人祸。这偌大湖区中鱼虾都被打捞干净了,自然不能来咬钩。”
“谁人敢捞朕的鱼虾?”雍隆面上霎时阴沉了下来。
在皇家行宫当中,是哪些人做的自然不必说。
戴权面色难看:“贾大人是说…有家贼?”
皇宫中另一个掌宫大太监差事办砸了,如今已经去了六宫都守的职。戴权刚成了内侍之首,不成想就有人来上眼药。
“俺见多了这种事,当不曾有胡诌的地方。”
贾琏余光又看了看亭台四角那些个伺候火盆的太监,恍然想起这到底是皇家之事,原本兴起的语气竟是稍顿,犹豫了片刻才将那些许不忍压下。
“……只记得京中年年有贡鱼发买,今年尤其多些…”
贾琏话音未落,亭台中除却随驾而来的内侍外,其余杂使伺候的太监宫女等尽数跪伏了,口称饶命。
此刻谁都能猜到湖里绝迹的鱼儿去了哪里。
几个龙禁尉得到戴权手势吩咐,鱼贯而入。
山呼求饶的太监宫女被封口,拖了出去,转角走了。
“传旨。”
雍隆皇帝皇帝垂着眼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