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口井边,井沿是用流光溢彩的玉石砌就。头顶满天星光照耀,脚下青草茂茂,身边亲友围聚,大家都不说话,但气氛安静祥和,令他心里感到无比踏实。突然,天上一个由四颗大星组成的星座,其中一颗大星骤然滑落,直向他们坠来。只一瞬间,大星将玉石井沿的一角砸碎,玉石碎片远远飞走,落入无边的黑暗里。等萧问路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还在四周的亲友们突然都消失不见了,自己站在缺了一角的井边,井沿变成了砖石,表面沧桑斑驳,仿佛经历无数风雨。而原本的草原变成了戈壁,一毛不存,狂风呼啸,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觉得无比孤独,大声呼喊师父和师姐以及每一个认识的人的名字,但是无人响应。头顶,无边夜空中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三颗大星,冷漠、孤寂地俯视着他……
他醒了,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等视线恢复了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萧啸天坐在床边,正满面愁容地看着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怎么原本身材壮硕、精神矍铄的师父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全白,皱纹突然爬了满脸,整个人苍老得恍若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萧啸天一开口,苍老、沙哑的声音又让萧问路一惊:“阿路,你醒了。”
“师父,您怎么会在这儿?”萧问路刚说了一句话,才发现喉咙很紧,同时头也有点疼起来。“师父,我的头好疼,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萧啸天满面悲戚,连眼圈也红了。但他强自镇定,努力不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加到爱徒身上:“阿路,你醒了就好,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只是睡了一觉,原本也不用记得什么。”
萧问路感觉到了萧啸天的怪异,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多问。他坐起身来,一边穿鞋下地,一边问道:“师父,我睡了多久,您的寿宴结束了吗?”
“结束了,结束了……”萧啸天眼神空洞,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也不知是在回答萧问路,还是在自言自语。
“阿路,你睡了太久,身体虚弱。我给你熬了点补汤,你去喝了吧。”交待完,萧啸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萧问路的卧室。
萧问路看着萧啸天的背影,心里充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房间看起来也怪怪的,明明哪里都很干净,一尘不染,却总觉得蒙了一层灰,连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都驱散不走。
接下来的几天,萧问路连萧无我的人影都没见到。他问萧啸天:“师父,师姐呢?怎么这几天都不见她?”
“她出去替师父办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你专心练功,其他的事暂且放下,不要多想。”萧问路发现萧啸天目光闪烁,明显言不由衷,但他不敢多问,只好将疑惑放在心里。
实际上,自从他醒来后,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除了萧无我莫名地出了远门不见人影之外,还有就是每次他想要出去找朋友时,萧啸天都会阻止他,理由多半是要他专心练习诀术,不要********贪玩等等,而在从前,萧啸天对他很是溺爱,不管萧问路怎么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萧问路不惹事就行。
虽然一肚子的问号,但也只能放在心里,萧问路每天待在家里,除了练功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闲的时候就只能想想萧无我。每次他想跟师父打听萧无我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萧啸天要么严厉地不许他过问,要么就找各种借口敷衍搪塞,反正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萧无我比萧问路大三岁,两个人都是被萧啸天收养的孤儿,一起在萧啸天身边长大,情投意合,也算青梅竹马,萧啸天也乐得看见两个徒弟感情要好。如今萧无我突然不见不说,萧啸天似乎也不太愿意让他俩两个继续接触下去了,这个转变不得不说过于剧烈,萧问路每天被这个问题困扰得夜不能寐。
但是很快,他的担忧又多了一个,那就是萧啸天。萧啸天虽然六十岁了,但是外表一直很年轻,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而且身体特别好。但有一天夜里萧问路起来上厕所,路过萧啸天房门口的时候,居然听见里面传来萧啸天的咳嗽声。萧啸天的咳嗽声闷闷的,显然是他想掩饰而用东西捂住了嘴,但咳嗽声仍旧持续不断,萧问路在门外站了将近十分钟,咳嗽声就几乎没有中止过。
师父感冒了?萧问路忍不住想。这么剧烈的咳嗽,感冒应该不轻吧。第二天一早,萧问路熬了一碗红糖姜汤,送到了萧啸天的房间里。萧啸天正坐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手忙脚乱地把一堆东西往被子下面藏,但还是有一盒东西掉在了地上。
萧啸天怒道:“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
萧问路觉得有点委屈,他进萧啸天的房间从来没有敲过门,萧啸天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斥责过他,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他把盛了姜汤的碗放在桌子上,说道:“师父,我昨晚听你咳嗽,熬了点姜汤给你喝。”
萧啸天一听,怒容顿时敛去,被少有的愁苦的表情代替。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萧问路把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发现是一盒药。他好奇看了一眼药盒上的说明,顿时吓得魂飞天外:那居然是专门治疗癌症的药!
他大惊失色地看向萧啸天,口中结结巴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萧啸天把头扭向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沉默就等于承认。萧问路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师姐失踪,师父突然患上重病。为什么会这样?
半晌,萧啸天打破沉默:“阿路,你不用担心,师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明天师父要出趟远门,大概过很久才会回来。到时候你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尽量不要接触任何人,即使非得接触不可,时间越短越好。师父的话,你要千万记住,而且必须按师父说的去做!”
虽然不知道萧啸天为什么这么安排,但萧问路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萧啸天就离开了家里。萧问路看着空荡荡的家,头一次知道了“孤独”是什么滋味。
萧啸天不在的这些天,萧问路一直谨遵教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说实在的,心里还是觉得闷得慌。他天性外向,最讨厌束缚,再加上年纪才十八岁,正是闲住的时候。他原来自由惯了,但自从醒来之后,一直困在家里,说他不想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萧问路一向对师父的话言听计从,过往无数的事实证明只要萧问路听了萧啸天的话,一定万事大吉,平安无事;而只要他违背了萧啸天的嘱咐,肯定就会惹上麻烦。所以虽然又闷又烦,但他还是决定听师父的话,在他回来之前绝对不离开家里一步。
萧啸天离开的第三天下午,萧问路练习完诀术,又困又累,便睡着了。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仔细一听,原来是村里他最要好的朋友陈大有在门外叫他。
他心头大喜,立刻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就看见陈大有那张熟悉的热情洋溢的脸,让萧问路心里堆积多日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陈大有一把抓住他肩膀,用力摇晃了几下,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又笑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醒的?醒了也不告诉哥们一声,我还以为你还睡着呢!”
萧问路哈哈一笑:“没办法,我让师父给禁足了。”
“他为什么禁足你?萧大师人呢?”陈大有问。
“师父他出远门去了。”
“那你还不趁着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出去跟哥们透透气?”陈大有露出一脸坏笑。
萧问路一口回绝:“不行,师父这次严厉禁止我出门,他甚至都不让我跟任何人有接触,连你也不行。咱们聊几句,你就快点回家吧。我看等师父回来,他应该就会允许我出门了。”
陈大有用力一捶萧问路的胸口,笑骂道:“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奶娃娃似的,这么听话!要不这样,咱们就出去走走,一会儿你就回来,这样也不算太违背你师父的意思了。再说,这么久没见,哥们想你想得不行了,咱们哥儿俩得好好叙叙旧!”
萧问路又何尝不想他这个铁哥们、好朋友?这些天来他满腹的心事,正愁无人倾诉呢。于是他犹豫了。
陈大有又劝了萧问路好半天,萧问路的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也崩溃了,他点点头,就跟陈大有出了门。
两个人来到了从前经常去的溪边。这条小溪从密林中穿过,溪水清浅,中有游鱼,岸边青草遍地,野花芬芳,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他们从小就认识,几乎是一起在这溪水中游泳长大的。两个人经常来这里倾谈少年心事,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个“秘密基地”,充满了无数快乐的回忆。
萧问路和陈大有两个人沐浴着阳光漫步在溪边。陈大有说:“阿路,这段时间我很担心你,生怕你有什么事。现在看你好好的,我也终于放心了。”
萧问路笑道:“你这小子瞎担心什么呢,我能有什么事?”
陈大有抬头看着蓝天,说道:“你那天晚上的样子,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哪天晚上?什么样子?”萧问路有点疑惑。
“就萧大师寿宴的那个晚上,你忘了?”
闻言,萧问路突然一阵耳鸣,紧跟着头剧烈地疼起来。他捂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
陈大有一惊,赶紧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头疼和耳鸣才稍有缓解。萧问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陈大有说:“我刚才提到你师父六十寿宴那天晚上发生的怪事。你都忘了吗?”
萧问路茫然地看着他:“我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好像……好像有人被灌了一肚子的磁石被埋在地里,好像又有流星,灯泡又灭掉了……”萧问路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陈大有说:“是的,当时你躺在地上,一副快要被冻死的样子,特别吓人。然后你就晕过去了。你师父后来没有告诉你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萧问路摇摇头:“没有。而且说真的,要不是你提起来,我根本想不起来那天晚上还发生了这些事情。”
陈大有耸耸肩,不再说话。突然,他打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喷嚏。
萧问路说道:“你感冒了?要不快回去吧。”
陈大有揉揉鼻尖:“好像是吧。突然觉得有点冷。没事,好不容易见一面,咱们再走走吧。”
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并肩漫步在溪边,而他们的头顶,阳光不知何时隐去了,大片的乌云在他们头顶慢慢聚集。
萧问路回到家里之后,接下来的几天哪里也没去,老老实实在家里练功。这段时间,由于他心无旁骛地练功,他的诀术能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萧啸天曾经对他说过,诀术这门法术,与一般法术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对于练习者的天赋和悟性要求特别高,如果天赋和悟性不够,哪怕花上一辈子的努力,也不可能有丝毫收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诀术才成为众多法术中最边缘、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甚至有同道中人认为,诀术早已经失传了。而萧问路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对于诀术极强的天赋和悟性,任何诀术的手势,他都一学即会,而且诀术要发挥作用,并不需要念什么咒语,只需要在使用诀术的那一刻保持注意力的绝对集中,意念中只存在诀术要达到的效果,其他任何杂念都不能有,否则就只是摆摆花架子而已,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萧啸天说,萧问路在使用诀术时候的专注度和意念集中度的水平之高,远远超过了达到一般诀术所需要的水平,甚至比已经很有天赋的萧无我还要高。因此,在超高天赋的帮助以及刻苦的用功下,萧问路虽然被困家中,但却因祸得福,诀术能力已经直逼萧啸天了。
一个下午,萧问路刚刚练完功,正在吐纳运气,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声。随着诀术水平的层层升高,他的五感也变得极为敏锐,侧耳一听,顿时一惊:那是陈大有妈妈的哭声!
萧问路跳起来飞快地向外面跑去,连萧啸天的叮嘱也不顾了。他冲出大门,登时立在原地,呆若木鸡。只见一队送葬队伍正沿着路向他这个方向走来,陈大有的母亲被人搀扶着走在第一个,全身缟素,痛哭不止,手里抱着一副黑白遗像,照片中不是别人,正是陈大有!
萧问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头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送葬队伍从他面前走过,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到送葬队伍眼看快要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才如梦初醒,发足狂奔上去,拉住一个人的手,疯了一样的问道:“大有他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
那个人红肿着眼睛答道:“大有前几天从外面回家,突然染上了重感冒,连大夫都救不回来,年纪轻轻就……唉!”
萧问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事实就在眼前,那张黑白遗像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死党陈大有,他不相信也没有用。他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着送葬队伍渐渐消失在西边夕阳下,半落的夕阳将大地染得血红,衬得远处隐约的哀乐声格外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