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舅舅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陈洙都没什么事,老太太免了她的早请安,她乐得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除了晚饭和众人一起吃之外,早午饭都在自己屋里解决,在老太太的特殊关照下,饮食一如既往的好,下人也不敢怠慢。除了每日早晚两碗药汤令她吃尽苦头外,她对明朝的新生活可算是十分满意,身子也日复一复地强壮起来,期间刘太医又来为她把了一回脉,也说她的身体大有起色,老太太喜上眉梢。
平日里她不是去几个妹妹处走动,就是去老太太处话家常,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暗地里自诩富贵闲人。一来二往中,她对一些家族掌故和众人的脾气秉性也渐渐熟悉起来。过世的老太爷是万历五年二甲进士出身,在南京吏部侍郎的位子上致仕。她的父亲则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累官至兵部侍郎,却天不假年。大伯父读书不及父亲,中举后几次秋闱落榜,便淡了出仕之心,一心打理家族生意,管着金陵城里的几处铺子,也偶尔跟一个相熟的海商凑份子做几趟买卖。说起来,后者才是陈家进项中的大头,可自从二老爷出事之后,合伙的海商就不大好说话了,大老爷秉性清高,一怒之下与他断了来往,从此只守着几家铺子惨淡经营。大伯母秦氏则出生医药世家,祖上曾做到宫里的太医正,她自己则学得一手不错的医术,专擅妇科与小儿科,陈家孙辈无一夭折,秦氏功不可没,就连陈洙,小时候也受过她的照顾。秦氏教养的四个儿女,个个出众,老太太对她颇为赞许。
比起大房,三房那边的事则比较让人头疼。三叔文不成武不就,白身一个,做生意也无甚大本事,只管着陈家在北方的几处田庄,却比做生意的大老爷更喜欢在外面交际应酬。三婶出身显赫,是英国公张氏旁支族人,陪嫁颇丰,只可惜多年无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倒是小妾姚氏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令她心中愤愤不平。偏偏姚姨娘,也就是见礼那日打断张氏说话的女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多年来跟张氏明争暗斗,惹得老太太连她们两个一起不待见。
闲来无事,她取出那日五妹陈汀送来的书,一看之下哑然失笑,居然是一套《西游记》,这部书她前世看过一遍,电视剧也看过好几个版本,早就烂熟于胸。想起明朝晚期小说话本流行,想请陈汀代为购买几本,陈汀却说老太太不让女儿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她只得作罢。
这天她正在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西游记,郑妈妈走进来说:“舅老爷一家来了,老太太请二小姐过去一叙。”
陈洙走在前往老太太住处的路上,心想,她来金陵差不多一个月了,算起时间,舅家是该来看看她了。往日与众人闲谈中得知,她母家姓周,是杭州大海商,富贵非常,只是人丁单薄,母亲只得大舅一个兄长。据说京城出事那会,周家也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后来听说陈洙已被接回金陵,还派人送来好些人参燕窝等补品,今儿是正式登门拜访。听说往日大舅甚是关心母亲这个唯一的妹妹,却不知是何等样人。
来到正房,只见满满一屋子女人,老太太身边坐着一个满头珠翠、遍体绫罗的妇人,秦氏、张氏俱在一旁相陪,一群丫鬟婆子站着伺候。陈洙不敢怠慢,赶紧走上前去,向那富贵妇人一福:“外甥女见过舅母。”“哎哟,快让我瞧瞧。”那妇人一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凑到眼前看了半晌,才笑着说:“原先听说你病得不轻,我和你舅舅担心得不得了,不想今日一见,气色却好得很,可见是大好了,菩萨保佑!”陈洙微笑着回答道:“托舅舅跟舅母的福,外甥女的病是好多了。”
舅母严氏喜笑颜开,拔下头上一根金钗,并一个金线绣的荷包一起交给她,说:“你自小住在京城,长这么大了,舅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见面礼可不能少了。”陈洙接过一瞧,只见那根钗乃纯金打造,前端用片片金箔攒成牡丹形状,花心里嵌着小指尖大的一颗东珠,端的是价值不菲,那荷包也沉甸甸的,里头不知装着何物,她连忙道谢。
这时大方三房的四个女儿也到了,纷纷行礼,严氏一眼扫过去,见个个端庄靓丽,不由得赞叹道:“老太太好福气,孙女儿一个个都生得极好!”老太太嘴里谦虚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严氏又派下去见面礼,每人一个荷包并一对东珠耳坠,四人都是喜不自胜。严氏却又拉过老四陈沅的手,问她芳龄几何,擅长什么等等,陈沅含羞一一作答。陈洙在一旁偷眼瞧去,发现老太太愣了愣,秦氏面有喜色,而张氏略显不满,她不由得思索起各人的心思。
还没等她想出个头绪来,老太太突然说:“看我糊涂的,洙儿该去见见她舅舅了。”严氏忙说:“可不是呢,都怪我,让一屋子的俏姑娘迷了眼。”陈洙顺势告退,随着郑妈妈往前院走去。
本以为前院厅堂里是一屋子的男人,没想到却只有大伯、三叔、三弟和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想必是她舅舅),和一个添茶倒水的老妈子,小厮长随之类的半个不见。陈洙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候着她来拜见呢,看来这晚明的男女之防,还是挺严的。
陈洙熟练地对那中年男子行了礼,口称舅舅,对方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对她说:“当年我在京城见到你时,还是一个粉嫩的小娃娃,扎着两个羊角辫,追着我直叫舅舅抱呢,没想到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陈洙抬眼朝他打量,一看之下,心里不由得喝了声彩,好一个美大叔!发如泼墨,眉似刀裁,鼻如悬胆,目似寒星,面有三分风霜之色,唇带一丝调笑之情,简直是她心目中古代美男子的典范,难怪当年的小女孩那么喜欢他。感觉心脏怦怦直跳,她连忙垂下了眼眸。
舅舅又呵呵笑着说,二表哥也来了,不妨一见。她正揣测着美大叔的美儿子该长什么模样,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冲她躬身拱手道:“二表妹!”
她连忙回礼,然后好奇地望过去,只见这位二表哥有着与舅舅极为相似的眉眼轮廓,只是神情冷冰冰的,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酷”。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酷男眉头一皱,吓得她不敢再看。
舅老爷又发话了:“我这番前来,一是为探望洙儿,二是想问洺儿,可愿与询儿做个伴儿,去杭州的万松书院读书?”
三弟陈洺闻言喜形于色,眼巴巴地看着大老爷,后者却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多谢舅老爷抬爱。万松书院名满天下,人才荟萃,有机会前去求学,自是极好的。只是小犬年纪尚幼,性情未定,不如放在身边多加管束,将来他若如贤侄一般过了乡试,再去历练一番也不迟。”
舅老爷呵呵一笑,说还是兄弟你深谋远虑,陈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陈洙心想,那个酷男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居然已考取举人功名,真是人不可貌相。
舅老爷突然发现陈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洙儿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难不成也想去万松书院?嘿嘿,怕不读出个女状元来。”
陈洙冷不妨被发现,脸上一红,愤然跺脚道:“舅舅休得取笑!”说完匆匆行了个礼,飞也似地逃走了,身后传来舅老爷夸张的大笑声。
直到跑出老远,身后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陈洙才定了定神,整理一下衣裳首饰,往二门处行去。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路边竹林里“啊”的一声,吓了她一跳,不禁大喝道:“谁在哪里?”
半晌,陈汀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低声央求道:“好姐姐,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陈洙朝她上下打量,只见一只绣鞋上沾满污泥,好奇地问道:“五妹妹,你躲在竹林里干什么?”
陈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停地央求道:“好姐姐,你就别问了。”
陈洙有心逗她一逗,故意板起脸说:“那可不行,你这副样子要是让人看见了,问起我来,我该怎么说?”
陈汀没法,只得说:“我告诉了你后,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吧,我绝对不说,骗你的是小狗。”陈洙连忙发了个牙疼咒。
“那好吧。”陈汀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听说二表哥是个大才子,我想瞧瞧他。”
哦,原来是来看酷男的,陈洙嘿嘿一笑,问她:“你可瞧见了?”
陈汀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半晌才蚊子似地哼出一个字:“嗯……”
陈洙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那好吧,你慢慢瞧,我先走了。我的丫鬟等在前面,我去把她带走,你自己小心点。”说完把对方感激的目光抛在脑后,“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心里却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狂笑一通。
当天夜里,陈洙做了一个旎旖的梦,梦里有个男人,远看像酷男表哥,走近了才发现是舅舅。醒来之后,饶是她那来自四百年后的厚脸皮,也被羞了个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