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告白
十月里的一天,二表哥周询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柳府。
陈洙听见他来了,很是惊讶,听说郭秀莲一个月前给他生了个儿子,此刻他不在家里陪儿子老婆,跑到京城来找她干什么?想起严氏的“生子秘方”那档子事,她心里越发不安,赶紧出来见他。
周询脸庞消瘦,胡子邋遢,一见陈洙就说,家里出事了,大哥周讷的长子夭折了,父亲大发雷霆,要休了母亲,请表妹去救他母亲。
陈洙大吃一惊,连忙问他详情,只听周询说:“之前父亲来京城探望表妹,听说了秘方的事,回家见大哥的儿子身体有些孱弱,就怀疑起来,跟母亲争吵了好几次。不巧上月里我那侄儿感染了风寒,竟药石无救,不到十天就过世了。父亲向大嫂一问,先前果然吃了母亲给的药,越发认定了是母亲的错。两人争吵推搡间,竟然叫他发现了你写给母亲的书信,这下证据确凿,父亲说母亲不仅祸害周家后代,还害了宫里的刘才人,周家容不得她,非要休了她不可,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母亲终日哭泣。我思来想去,只有请你回去,才能救上她一救了。”
陈洙想了一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柳家上下不怪罪她,舅舅那里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是吧?”
周询说:“我知道此事有点强人所难,毕竟母亲她有错在先,但她也是一片好意,并不曾想要害人。不知你可曾告诉柳家人,那药方有问题?”
陈洙点头说:“我说过了,我家夫人也吃了那药,幸好发现得早,问题不大,柳家上下也并未责怪我,只是苦了刘才人一个。对了,你的儿子可有事?”
周询说:“秀莲当日并未吃那药,所以无事。”
陈洙又点了点头,说:“那就好。此事说起来也有我的不对,我写那封信给舅母,只是想提醒她,以后不要再给两位表嫂吃药,没想到反倒成了舅舅发作她的凭据。说起来,那药方还是柳家当日向舅母求来的,又不是她硬塞给柳家的,太医看了也说没问题,出了事怎能全怪到她头上?”
周询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母亲她其实罪不至此。”
陈洙又问:“这些年来,她可有把药方给别家?”
周询说:“父亲也问了,母亲信誓旦旦,说只给了表妹一人。”
陈洙说:“这就好,事情就此解决,将来也不会有后患。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她老人家心善,最容易说动。你且等着。”
陈洙于是去见了柳老太太,并说明了来意,柳老太太说:“你舅母也是个可怜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临老了居然要被休弃,你舅舅也是个狠心的。你去劝上一劝,也是应该的。”
陈洙又去找柳夫人,柳夫人说:“这事若论错处,我倒比她还大些,毕竟她只是出于一片好心,想帮柳家一把,而我却是上赶着求来的那药,若她被休,我又岂能安然不动?当初若是我不多事,也就没有今天这些麻烦了。”
陈洙再去找柳铭风,柳铭风当然无有不可,说:“我这就修书一封,说明原委,你带上它去找你舅舅求情。”
于是陈洙就揣着柳铭风的信,和周询一起直奔杭州。
客栈大堂里,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小菜,陈洙和周询相对无言。
半晌,陈洙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只管放心,舅舅既然让你来京城找我,就是想放舅母一马的意思。”
周询点头说:“我知道。”
陈洙问他:“你不怨我?”
周询反问:“我怨你什么?”
陈洙说:“我以为你会怨我,觉得你父亲把我看得比你母亲还重。舅舅此番举动,不过是怕柳家为难我,想借此求得柳家的原谅罢了。”
周询点头说:“父亲和姑妈自小感情好,姑妈没了之后,就把感情倾注到了你身上。父亲说,让你去柳家为妾,本就是亏待了你,若还让你因此被柳家怪罪,他岂不愧对过世的亲妹妹。”
陈洙笑着说:“舅母听了这话,不知可有后悔,早知有今日,当初不如让你娶了我。”
此话一出,陈洙顿感失言,忙咳嗽了一声说:“我出言无状,你不要介意。”
周询却认认真真地说:“父亲当日提出让我娶你,我也是同意了的。”
陈洙大感尴尬:“你已经有了秀莲妹妹,此话再也休提。”
于是沉默。
半晌,陈洙又问:“不知你跟秀莲妹妹第一次见面,是怎样的情形?”
周询说:“前年我科考落榜,在西海边散心,叫她看见了,以为我想不开要跳水,遣丫鬟给我送来一块写着励志诗的手帕,说我年纪轻轻,三年后再考就是,岂不见那考上的人里面,白头老翁比比皆是?”
陈洙忍俊不禁,想不到这冰山般的二表哥还有这么浪漫的邂逅,于是说:“这么说来,她对你是一见钟情咯?她竟不嫌弃你是落榜举子。二表嫂的这番深情厚意,你可要好好珍惜。”
周询却说:“那时我和她已经定亲了。”
陈洙一窒:“定亲之前你们没有见过面吗?”
“没有,”周询摇头说,“是我父亲和母亲一起去京城郭家提的亲,我并没有去。”
陈洙奇道:“那岂不是盲婚哑嫁?”
周询说:“于我是盲婚,于她却不是哑嫁。听说提亲时,她曾问我长什么样,我母亲指着父亲说:‘跟他长得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于是她就同意了。”
陈洙闻言笑不可抑:“那她到底是看上了你,还是看上了你爹?”
周询把手一摊说:“我也不知道。”
陈洙笑得半死,从没见过周询如此幽默的一面。
随着酒一杯杯地往下喝,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周询说:“你知道么,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像我母亲的女子。”
陈洙问:“此话怎讲?”
周询说:“世间女子,大多活得辛苦,屈曲求全,倒不如你洒脱自在,时而写书,时而作曲,大有名士之风。”
陈洙得意,敬了他一杯道:“你倒是我的知己。”
周询干了一杯,又说:“你知道么,要是别的女子遇到你所遇到的事,早就痛不欲生,寻死觅活了,可你倒好,走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笑面人生。”
陈洙大着舌头说:“我哪有那么厉害,都是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一群好亲人,祖母疼我,舅舅宠我,姐妹爱我,夫君怜我,就连那一时看我不顺眼的人,只要我摸对了他的心思,他也会对我好。”
周询凑过头来,探究地问:“我算不算那‘一时看你不顺眼的人’?”
陈洙“嘿嘿”地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就你那点道行?八字还没一撇呢。”
周询闻言,也笑了起来:“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像我爹?说起来,你的脾气倒跟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难怪他喜欢你。”
陈洙斜了他一眼,说:“怎么?你吃醋了?就凭你西门吹雪,想跟我古龙大神斗,你还嫩着呢!”
周询抗议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我说你是你就是。”陈洙朝他招招手,说:“来,西门吹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别再辛苦练‘贱’了,大明朝快——”话未说完,一头栽倒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