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见
第二天,当陈洙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因惦记着要去见老太太,特地问春桃什么时候了,答曰已近巳时。陈洙并不知道巳时是几点,看看天色,估计是八九点光景。
夏天天亮得早,八九点起床已是很晚了,不知可还有早餐。她心里琢磨着,正想开口问春桃,就看见秋菊提着一个双层食盒走了进来,笑着对她说:“小姐睡得可真香,厨房那边一大早就传了早饭,因小姐未醒,都搁热水里捂着呢。”
陈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任由春桃梳洗打扮,身上穿的一件碧绿色轻纱长裙,据说是老太太怕她衣裳不够,让人估摸着做的,同做的还有一条杏色的,还说过几天等裁缝来量了身量,再给她添上两件。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小米粥,一碟蟹黄包,两样小点心和几样咸菜,微微冒着热气,吃得她心里暖烘烘的。
吃罢早饭,陈洙扶着春桃往老太太住的正房走去。昨夜天太黑,没有看清楚,这一路上她细心打量,却发现陈府不似她想象中富贵,园中只有几座假山、一眼池塘,草木多有凋敝之相,楼台亭阁一样也无,几处偏房甚至略显倾颓,来往的下人大多不年轻。如此看来,陈家只能勉强算作中等富贵之家,这一认识又让她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许明悟。
来到正房,发现人不少,正对门的首座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上是秋香色绸缎单衣,脚下是同色的寿字鞋,头戴黑色绣暗花抹额,深色略显憔悴。陈洙心想,这位应当就是她祖母吧,于是顾不得打量旁人,急行几步来到老太太前方,口里喊道:“老奶奶,孙女给您磕头了。”作势就要往下拜,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乖孙女,你受苦了,可怜我的老二哦……”一顿哭喊起来,旁人连忙一窝蜂地过来劝说,她心中暗笑,果然跟林妹妹见贾母一个路数。
好一阵子,老太太才止住了哭泣,拉过她的手问一路上如何,可有犯病,吃的用的可好等等,陈洙不得不耐着性子解说了一通。然后老太太领她见过各位家人,左边坐的是大伯父一家,第一个自然是大伯本人,只见他身着一件儒士长衫,颌下蓄着半尺胡须,年约四十许,神情温和,冲她点了点头,陈洙连忙福了一福。接下来是大伯母秦氏,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保养甚好,打扮利落,神情中隐隐透出一股精干,她热情地拉着陈洙的手夸了两句,然后从腕上退下一个金镯子塞给她,她连忙道谢。接下来是大房的几个子女,最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不到三岁,还趴在奶妈怀里流着口水打瞌睡,老太太在一旁介绍,这是三弟弟、四妹妹、八弟弟和十弟弟,她一一用心记住,几个堂弟妹也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打瞌睡的小屁孩除外。
见完了大房众人,轮到右手边的三叔一家了。三叔父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穿着一件绸缎员外袍,睁着一双金鱼眼,象征性地朝她点了个头,就把目光移向一边,似乎在神游太虚。他下首的三婶张氏是个白胖富贵的女人,长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却略显凌厉。她拿出一对玉坠子送给陈洙,然后拿手帕擦着眼角说:“好侄女,你可受苦了,月前你三叔夫正在通州看庄子,一听说京城出事了,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却——”
“夫人,你又说这些干什么,莫惹得老太太伤心。”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插嘴道,张氏一句话被打断,顿时火冒三丈:“住嘴,你什么身份,敢这样跟我说话!”
气氛陡然一变,陈洙手里还捏着玉坠子来不及放好,不由得有点手足无措,偷偷向旁边一瞟,只见三叔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而老太太的脸色已黑如锅底。
她连忙打圆场道:“三婶的一片关切之意,侄女铭记在心,改天定要和三婶好好叙叙,今日侄女姗姗来迟,累各位长辈久候,是侄女的错,还望三婶见谅。”
见有了台阶下,张氏连忙换上笑脸,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傻丫头,三婶怎么会怪罪你呢,心疼还来不及呢。来,我与你见过各位妹妹。”接着唤一对长相与她颇为相似的女孩走上前来,说:“这是你五妹妹和九妹妹。”然后指着坐在末尾的一双长得一模一样的七八岁的男童说:“这是老六和老七。”其中一个男孩站起来朝她行了个礼,另一个却只是坐着拱了拱手,还打了个呵欠。
一一见礼完毕,老太太发话了:“今儿个我乏了,都散了吧。”于是众人都站起来行礼告退,陈洙也照做不提。
回到屋里,陈洙感觉一阵疲累。头一次与家人见面,感觉大多都是好相处的,只三房那边有些弯弯道道。她初来乍到,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一肚子的疑惑不知问谁,只好抛开不去想它。
春桃端上一碗清茶,陈洙正好感到口渴了,端起来就喝,还没喝到一半,老太太处的郑妈妈就来了,先问她昨夜睡得可好,屋里可缺什么东西,想起来了随时找她要,然后说老太太请她过去共用午饭,陈洙连忙应下。
闲来无事,午时一到,陈洙就携春桃往老太太屋里去了。老太太一见她来,就吩咐拜饭,不一会儿,饭菜就流水般地摆了一桌子,足足八菜一汤,并几个果盘。
陈洙一眼望去,有水晶肘子、西湖醋鱼、清炒藕片、菱角烧肉等,一派江南水乡特色,青翠欲滴,惹得她食指大动。老太太见她欣喜,不由得老怀畅慰:“这些年你一直住在京城,只七岁时回家住过一阵,这些江南小菜,在京城恐怕难吃到吧。”说完又指着一碗汤说:“先尝尝这个玉米甜汤吧,这可是稀罕物,前些年由海商带回来些种子,我让人在通州的田庄里种了点,去年年成不好,才收了一麻袋,自家人也得省着吃呢。”说着郑妈妈已经麻利地盛了半碗汤,送到她面前。
端详着面前那碗浅金色的浓汤,黄色的玉米粒,白色的蛋花,一如前世妈妈亲手做的那样。陈洙心里一阵感动,本来以为过去的生活再也体验不到了,没想到隔了四个世纪,一碗玉米甜汤又满载着思念出现在她眼前,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红了眼角。
郑妈妈笑道:“好好地吃着饭,怎么掉起金豆子来了?”她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拿起调羹,浅尝一口,看着微笑的老太太,心中莫名感激,想,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奶奶。
吃完午饭,老太太命人撤了饭桌,端上茶来。陈洙想起红楼梦中用茶漱口的场景,连忙抬头看老太太,见她果然用第一盏茶漱了漱口,才端起第二盏茶来喝,她少不得照做。
喝完茶,又扯了些闲话,郑妈妈悄然走过来,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太太抬眼看陈洙,说:“前几****身子不太好,请了太医前来把脉,今日恰巧你也在,不如让太医一并瞧瞧。”陈洙心想,自从苏醒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得劲,多走几步路、多费一点神就觉得十分疲劳,这样的身体,将来如何在乱世中生存?不如趁早治好。于是她点了点头。
丫鬟领着她往里间暂避,她凝神听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郑妈妈领着人进来,只听一把老年男子的声音说:“给老夫人请安了。”老太太连忙说:“刘太医使不得,老婆子当不起啊。”对方说:“老夫人切莫说这样的话,老太爷当年对我多有照拂,如今我给老夫人请安是应该的。”两人又说了些追忆往昔的话,唏嘘不已。
闲话表过,刘太医开始把脉。过了好一会儿,听老太太说:“刘太医有什么话,直接说给我听吧,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老婆子我禁得起。”刘太医又沉吟半晌,方才说:“老夫人的身体本来强健,如好好将养,少伤心劳神,活到七老八十,也是可以的。”老夫人叹了口气说:“你就不用哄我了,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老婆子一辈子要强,养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不成器,唯独老二读书上进像他父亲,往日我也疼他多些,没想到平白一场大祸,教我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刘太医又是一阵劝慰。
“罢了罢了,人老了就是话多,没的叫你看了笑话。”老太太又说,“老二留下个女儿,昨日刚从京城接来,我瞧她身子有些弱,担心受了损伤,少不得劳烦你,再看上一看。”刘太医连忙答应。
陈洙从里间走出来,向刘太医行礼,然后坐下让他把脉。过了好一阵子,刘太医才移开手指,皱着眉头不说话。老太太向郑妈妈使个眼色,郑妈妈正要开口带她下去,陈洙把心一横,决然说道:“刘太医不用担心,直说无妨。老太太对孙女的照拂,孙女心中感激,但我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心里有个底才好,要如何做,我自会小心谨慎,也省得老太太日日为我操心,劳神费力,耽误养病。”
话音刚落,就发现老太太和刘太医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半晌,老太太一把搂过她,流着泪说:“好孩子,是个有志气的,不愧是我的孙女!就为了你这番话,老婆子一定要养好身体,将来好替你撑腰!”又转过头对刘太医说:“难得这孩子一片孝心,你就成全她吧。”
刘太医捻着胡子说:“也好,这是一辈子的事,小女娃记在心里就好,平日不必太过忧心。你五脏六腑皆有损伤,虽然此时表面上瞧不出来,将来一个不慎,却有可能酿成大病。而今之计,唯有清心寡欲,戒嗔戒躁,依四时徐徐进补,以图将来。”说完告辞下去开药方,自有丫鬟伺候笔墨不提。
虽然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陈洙心里还是一沉,她的身体果然伤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歇菜,有如一颗定时炸弹悬在她头顶,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这时代没有开刀手术,一旦内出血,就是死路一条。不管是前世还是后世的她,都是青春年华,如今却不得不顶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老太太眼圈又红了,却忍住了泪,对她说:“不用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必是个有福气的。奶奶替你在佛前点盏长明灯,定会保佑你无灾无难,得享天年。”
陈洙连忙劝慰她道:“老太太说的有道理,孙女将来未必就有事。老太太照拂我,我也要给老太太端茶奉药,我们一老一小,定要活出个长命百岁来,给世人瞧瞧。父亲母亲在天上看着,定会保佑我们。”
祖孙俩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了好一阵话,陈洙才告别老太太,回房去歇息。临走前,郑妈妈告诉她,陈家规矩,每日晚饭,各房都集中到老太太屋里用,但老太太怕她太累,今日就免了,让厨房把晚饭单独送到她那里。陈洙正感觉有些疲累,便谢过老太太的好意,点头答应了,自回房去休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