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探伤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陈洙径直去了陈汀房里,只见桌上搁着清粥和药汤,早已凉透,陈汀却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垂泪,任丫鬟说得口干舌燥,她也不肯吃一口、喝一口。
陈洙坐到她床边,叹了口气说:“五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陈汀也不看她,低着头说:“二姐姐,你若还是原先那些话,就不用说了。”
陈洙没法,只得说:“那倒不是,刚才我在老太太那里,听说了一件事。”
陈汀抬起头来,问她:“什么事?”
陈洙说:“老太太告诉我,说给四妹妹的,是大表哥。”
陈汀大吃一惊,想了想,欣喜道:“这么说,二表哥他——”
陈洙不说话,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陈汀不由得住了口,神情渐渐由欣喜变成了疑惑,又变成了失望,最后竟把头一蒙,大声哭泣起来。
陈洙也不劝她,心想,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果然自这晚之后,陈汀就开朗起来,看陈沅也多了分愧疚,两人于是和好如初。
又过了几天,舅舅前去拜访市舶司王公公,大表哥周讷和三弟陈洺随行,二表哥周询却说什么也不肯去,气得舅舅打了他一顿,见他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得罢了。
陈洙使秋菊去探听消息,秋菊回报说,二表少爷被打得不轻,趴在床上起不来。这次来杭州,陈洙刚好随行带了些伤药,于是前去送给他,边走边想,这情景怎么有点像林妹妹探宝哥哥?随即又“呸”了一声,心里说,她算哪门子的林妹妹?周询又算哪门子的宝哥哥?
走到门口,只听里头传来严氏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儿啊,你平日里乖巧得很,从不叫我操心,怎么偏偏喜欢跟你爹抬杠?你爹也是个狠心的,大热天的把你打成这样,万一好不了了怎么办?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陈洙心里正嘀咕着“为什么挨打的总是你”,就听周询说:“母亲不用担心,儿子并没有怎么样,养几日就好了。”
严氏又吩咐了丫鬟好好照顾他,才一步三回首地走出来,眼圈儿红红的,还拿着帕子边走边拭泪,一抬头跟陈洙打了个照面。陈洙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严氏就拉着她的手说:“洙儿啊,你跟你二表哥是说得上话的,不如由你替我劝劝他,叫他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去给他爹道个歉。”
我什么时候跟这冰山说得上话了?陈洙心里纳闷,嘴上却连忙答应。
进得屋里,果然看见周询趴在床上,下身盖着一张纱被,没叫人看见他那青紫的雪臀。
陈洙拿出药来交给丫鬟,说明了用法,便不知说什么好了,于是沉默。
周询却突兀地说:“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去见那阉人。”
陈洙想,你哪只眼睛看见、哪只耳朵听见我劝你了,嘴上却说:“外头的事我不懂,也不知劝你什么才好,想必你心里自有计较。”
周询斜睨了她一眼,说:“表妹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你不是寻常闺阁女子。”
陈洙大窘,心想自己装逼向来无往不利,这次居然被冰山男看破了,嘴里却强撑着说:“二表哥太抬举我了,我哪里不寻常了?”
周询说:“寻常女子怎会对东林书院感兴趣?”
原来是东林书院惹的祸,陈洙心想,真是好奇心害死猫。
周询却似乎有将一腔委屈向她倾诉的欲望:“如今阉党横行,祸害忠良,不仅拆毁了书院,还抓走了不少同窗,连高老先生也被他们害死。我若如了父亲所愿,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各位同窗?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高老先生?”
陈洙并不知道高老先生是何许人也,不过想来应该是“忠良”的一员。她转念一想,又问周询道:“你很多同窗都被抓走了?那你怎么没事?”
周询闷闷地说:“父亲出钱保下了我。”言语中大有羞惭之意,似乎恨不得跟人家一起去坐牢。
陈洙只好安慰他道:“过去的事就算了,你不用耿耿于怀,他们将来必有平反昭雪的一天。”
周询感激地说:“谢谢你。”
陈洙心想,原来只要烧对了火,冰山也可以融化,于是趁热打铁说:“舅舅对你也是一片苦心,可他一个做海上生意的,少不得与市舶司的太监打交道,你应当体谅他才是,过几天跟他道个歉,也就没事了。”
见他应下,陈洙才告辞而去。过了几天,周询果然去给舅舅道歉,严氏十分欣慰,派人给陈洙送来好多东西,以表感谢。
进入八月,天气渐凉,老太太欲告辞回金陵,舅舅和严氏挽留不住,只好备了礼物送他们回家。
回到家里刚过了中秋没几天,消息传来,皇帝驾崩了。陈家除了换上白衣以示哀悼之外,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老太太因是朝廷诰命,在家中设了香案遥祭一番。陈洙心里却掀起了巨浪,因为她不记得明朝于哪年灭亡了,只记得明朝末代皇帝是崇祯,所以天启这个年号给了她一种隐隐的安慰,让她觉得末世还没有到来,她还可以过着安稳的生活。可如今天启年要结束了,马上就要改元崇祯,不知崇祯又可以继续多少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她不得而知,第一次恨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历史。
生活在未知的历史中,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悲惨结局,这种滋味,古往今来恐怕没有人尝到过,将来也不会有人与她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