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过继
所幸的是,老太太这次病情不重,在床上躺了几天,就可以下地行走了,倒是秦氏一直称病不出,也不理事。府里人心浮动,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老太太心狠,也有人说秦氏不懂事,还有人说二小姐厉害。陈洙一概不予理会,除了每日往老太太处探病之外,其它时候都闭门不出。五妹陈汀来看了她几次,嘴上虽然没说什么,眼里却透出一股惬意来,陈洙知道,是因为秦氏所说的关于退亲的话。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进了腊月,陈府里的谣言又换了个版本,这次是说三房有意把小七陈澈过继给二房,老太太也许了。陈洙表面上虽不在意,暗地里却叫秋菊留心打听,时时盯着正房那边的动静。
这日探完病,老太太留她喝茶。等茶水摆上,老太太屏退左右,对她说:“大房过继那事,眼看是不成了。前日你三叔三婶来跟我说,他们倒愿意把小七过继过来。我瞧澈儿那孩子,虽然不大懂事,可也聪明机灵,我接到身边严加管教,将来未必不能给你挣面子,你看如何?”
陈洙沉吟了一会,说:“老太太有心了。其实过继不过继,都是我的亲兄弟,也都是老太太的亲孙儿。孙女将来嫁了人,面子是要靠自己挣的,有兄弟帮衬固然好,可若是没有,也不见得一定不好。”
“你呀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年纪轻轻,不知道世事艰难!现在不好好打算,将来有得苦头吃。奶奶是过来人,听我的没错。”于是过继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几日后,舅太太严氏又上门了,这次是带二表哥周询来给陈府送年礼的。陈汀十分兴奋,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一个劲往老太太房里钻。
陈洙也打扮整齐地来了,只见严氏正亲热地拉着老太太的手叙话,陈汀则在一旁殷勤地递茶水果子,多日不见的秦氏也在,表情如释重负,张氏也兴致勃勃。不一会,老太太谈起过继的事情,严氏很感兴趣,说要见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外甥。
腊月里私塾放假了,孙儿们都在家,老太太使人去唤,很快陈澈就到了,这次他倒是认认真真地行了礼。严氏拿出块玉佩给他,笑眯眯地问:“小七,你给二叔二嫂当了儿子,今后就是我的亲外甥,好不好?”
“好!”陈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姨娘说,等我做了二房的儿子,将来分家时能多得一份家产。”
此言一出,满屋皆静。严氏手里还拿着玉佩,给也不是收也不是,十分尴尬。老太太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张氏脸上的表情最为精彩,犹如开了绸缎铺,羞愧、暴怒、哭笑不得,一一闪过,异彩纷呈。
陈洙心中暗叹,往日真是小瞧了三房这个弟弟,如果不是真傻,就是个大有心机的。且看他这番作为,时机、分寸都拿捏得刚刚好:若不是当着严氏的面来这么一出,恐怕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不说张氏只说姚姨娘,又给陈家在外人面前留了点面子。老太太和三房连日来的筹划,就这么坏在一个黄口小儿轻飘飘的一句话上。
刚回到房里,天就下起了雪,一开始只是几朵玲珑的小雪花,后来竟成了鹅毛般的大雪片。陈洙不由得惊叹,传说中的明朝小冰河果然给力,竟然让人在气候温暖的南京观赏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看着窗外的大雪,她忽然兴起了一股踏雪寻梅的雅兴,陈府后园中种了几棵腊梅,不知开花了没有。
穿起大氅,撑起油纸伞,陈洙一个人向后园走去。望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心里一片宁静,回想起数月以来的遭遇,先是王家退亲,再是周家另娶,最后是过继失败,折腾来折腾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跟刚穿越来那会一样,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路在何方,难道真应了签文里的那句“当风点灯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
正寻思间,远远看见腊梅树下站着一个人,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狐裘上,满园风雪衬得他如同谪仙,她正默默欣赏,那人却转身朝她看来,她只得走上前去,叫道:“二表兄。”
周询点点头,问她:“那日在云巢庵中的可是你?”
陈洙眨眨眼睛,反问他:“二表哥为何这样问?”
周询淡淡地说:“金陵这边,能将消息传到我爹耳中去的‘女眷’,除了陈家,还能有谁?”
陈洙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冲动,很想问他“板子打屁股疼不疼”,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了个话题:“那天二表哥为何会大老远地从杭州跑到金陵来?”
周询不语,过了半天,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万松书院中尽是些汲汲功名之辈,与其在那等地方消磨时光,不如四处走走,增长见识。要是东林书院还在,我也不用跑这么远了。”
哇,东林书院,就是那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党大本营,太high了!陈洙顿时来了兴致,问他道:“东林书院怎么不在了?”
周询看了她一眼,说:“今年五月被阉党下令拆毁了。”
“那你原来在东林书院读书吗?”陈洙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周询沉默地点了点头。
陈洙心想,原来他是个失学儿童,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出言安慰道:“放心吧,也许不久之后东林书院就能重建了。”
周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承你吉言。”
突然看到远处闪现出一个娇艳如花的身影,陈洙连忙告辞。
天启七年的新年,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年。过去的一年中,陈家发生了太多的事,一场天灾,二房全军覆没(剩下陈洙一个,还是冒牌货),老太太几次病倒,家中诸事不顺。大年初一上午,老太太领着全府上下人等,在家祠中叩拜祖宗,老太太手拈三根香,口里念念有词:“……求祖宗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阖家安康。”
陈洙偷偷向供桌上望去,想找到父母与兄弟的牌位,却失望了,其它牌位上都写着“先显考陈公某某神主”之类的话,后面总附着“某男谨立”,没有一个写着“某女谨立”的。原来这就是绝后的真正含义,陈洙遥想起这世那从未谋面、不知姓名的父母兄长,心中一阵黯然,对老太太的良苦用心,又多了几分理解。她又想起四百年后的父母家人,不知他们是否安好,只有心中遥祝他们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拜完祖宗,大家聚集到老太太那里吃饭。因为过年,大家都随意起来,觥筹交错,谈笑声不绝于耳。只有老太太,从头到尾默默吃饭。吃完午饭,众人各自回房休息,老太太却唤陈洙随她去佛堂。
佛堂里香烟寥寥,供桌摆着猪羊果品,以及三只崭新的牌位,上面写着“先父陈公于宁之位”、“先母周氏之位”、“先兄陈洛之位”。陈洙心头一热,这是老太太特地为她一个人准备的。等她拈香祭拜了,老太太说:“你父母兄弟已葬入无锡祖坟,四月里我带你前去扫墓。这三只牌位,你要一辈子带在身边,时时供奉。”陈洙含泪答应。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