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总有打球的少年,周忆南加入队伍。唐粒坐在台阶上观看,分别三年多,她念念不忘周忆南身披23号球服投篮的样子,如今他渡她重返梦中,她又回到那一天,风静花停,世间所有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像跳动的音符。
周忆南投中一个三分球,回头望过来。昏黄路灯下,唐粒欢呼鼓掌,一如当年,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想打球给她看,让她在繁忙事务里能有个放松的出口,他做对了。
球友的水平参差不齐,频繁犯规,一节比赛后,周忆南所在队伍比分落后,唐粒着急,跟众人说:“从下一节开始,我来当裁判。”
球友们哈哈笑:“你看得懂吗?”
体育竞技类赛事,女观众总被当成看热闹瞎起哄的群体,唐粒做了几个专业的裁判手势给他们瞧,他们都不说话了:“嚯!”
周忆南也有点惊讶,再一想也正常。唐粒学业很优异,带到工作和兴趣上也是肯钻研的性格,当年她爱看他打球,私下吃透篮球规则不奇怪,她想知道怎样才会赢,不然桌球也打不了那么好。
唐粒没有哨子,就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一照,把赛事规范化。周忆南越战越勇,跟同队的前锋7号配合无间,硬生生把比分超出,另一队的人马发急了,拼抢激烈,7号投篮时,有两个人都跳起来盖帽。
篮球被击出,唐粒躲闪不及,头一偏,周忆南纵身一挡,扶住她双臂,篮球砸到他的手腕弹出去。
唐粒几乎被旋抱,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她心脏骤缩,脸颊急速升温,耳朵也烧起来。周忆南低眸看她,这一刻,他失去了思辨能力,只想这样一直看着眼前人。
球友们的唿哨声打破了氛围,周忆南回神,重新投入战斗。唐粒稳住心绪,当好裁判。如果说这几天她能体会到快乐,就是此时现在,在场上发号施令,奔跑,叫喊,跳跃,像鹰击长空,忘掉了作为一个疲惫的人经受的一切。
比赛结束,周忆南给唐粒递水,自己也喝一瓶。这次两人的身份终于不一样了,唐粒不再是看客,是宣判者,跟他同场战斗,他也不再把唐粒当成任何一个送水的同学,而是笑着问她:“累吗?”
月色撩人,映衬得周忆南眼中温情,唐粒想为他擦去额上的汗,强忍住蠢蠢欲动的手,轻声说:“肯定没你累。”
球友们笑闹着去吃夜宵,唐粒说:“我请我请!”
话音刚落,唐粒想到周忆南不合群,以往打完球总是独自走了,不参与庆功宴,连忙看他,周忆南不想扫她的兴:“我来。”
穿7号球服的球友和周忆南联手砍下三十多分,闻言笑说:“你俩还分什么彼此?”
唐粒乐得被误会,想看周忆南是否会澄清两人不是情侣,周忆南从她包里拿回她保管的手机,没解释,她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球友们点餐,周忆南说别客气,他们就没客气,点了一桌子。唐粒喝着精酿啤酒,听球友们吹牛,也听一听他们向周忆南请教是考研还是工作等问题,跟董事会的老狐狸们缠斗了几日,她身心俱疲,回到同龄人的队伍里轻松多了。
球友大多是在校生,只有7号入社会多年,吃东西时他拿着手机直播,想拍唐粒和周忆南时,周忆南用手挡住唐粒的脸:“别拍我们。”
唐粒这才看清他手腕发红,篮球砸来时的冲击力很大,她拿起冰冻啤酒,让他敷一敷。周忆南觉得不用,但唐粒满脸歉然,他照办:“没事,不疼。”
球友们啧啧笑叹两人甜腻,唐粒很享受被误会的时刻。有人问周忆南在哪里上班,他说在华夏集团,还说唐粒是他的领导,他陪唐粒公干,顺道回学校散散心,众人都不信唐粒是他领导,他正色:“我喊她唐总。”
众人皆乐,懂了,就跟两口子互称某老师一样,是情趣。唐粒笑纳所有玩笑,最近老失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尤其是看到周忆南和陌生人相处得很好,看起来不那么孤独了,她油然升起感动,好想抱抱他。
酒足饭饱,球友们先后道别,唐粒和周忆南也想走,但7号喝高了,在手机镜头前吃烤肉,笑着笑着滚下泪来:“这是我在云州最后几天了,19岁考来读书,12年都在这里,想留下来,留不下来。”
失落的人容易醉,唐粒哄7号别喝了,7号不听,拿着烤肉的竹签挨个敲击空酒瓶,像古人用编钟奏乐,忽而吟起词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在陕西定边,也曾有过这样的月夜,唐粒不劝了。当时她不懂得秦远山内心的苍凉,此刻她想陪一陪这萍水相逢的人,谁没有伤心无助的时刻呢?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她想这是秦远山会喜欢的词作,她也喜欢。
7号吟得朗朗上口,周忆南查到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破阵子》,写在他降宋之际。唐粒看着他手机屏幕上的词作,跟他一起吟诵:“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7号把最后一句念成“挥泪斩宫娥”,一开口就发笑:“这句我老记错。也是,他要是有挥泪斩宫娥的魄力,就不会亡国了。”
唐粒心想宫娥何辜,周忆南说:“斩宫娥不叫有魄力,叫暴戾。”
7号大着舌头说:“说得好,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才总赖女的。我也想找个理由赖一赖,赖不下去了。”
再喝几口酒,7号醉眼昏花,周忆南把他扶出食堂。唐粒拾起7号的手机,跟着视频再读一遍《破阵子》,不期然又想起跟秦远山喝酒的那个异乡长夜。
两人都不知道7号住在哪里,就去学校招待所给他开个房间。7号手机屏幕跳到上一个视频,是他白天录的,约莫是在宿舍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没有衣柜,几件衣服挂在床头,桌上堆满工具书,从书名来看,他的工作是计算机相关。
视频里,7号一直在笑,像在跟朋友讲笑话。他说出生在小县城的海岛上,不想再回去,大学毕业后没出去租房,在学校租个考研床位,想攒钱买个小房子,在云州扎根。
工作8年来,7号换了三份工作,攒到一些钱,但还不够付首付,同事们有几个比他年轻的,早两年就回家乡了,当程序员35岁是大限,得未雨绸缪。
7号所在的项目组是盈利的,几次融资很便捷,他谨慎乐观,可裁员还是落到他头上。
7号找了两个多月工作,简历投到大小公司都石沉大海。他31岁了,编程有的是刚出社会又廉价的年轻人,前同事都劝他回老家考进体制内。
云州12年,终要归去。7号吟唱“最是仓皇辞庙日”时,声音在颤抖,唐粒看着他,转头对周忆南说:“你说把他招到公司怎么样?”
众生皆苦,救不过来,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周忆南知道唐粒是被《破阵子》打动了,点头说:“公司有科技类投资项目,把他放到我部门吧。”
与故人,吟旧词,在十月秋天里。唐粒抬头看了看月亮。秦远山以前对她说过:“你一句话,可以决定别人的人生走向,这就是权力。”权力冰冷,带给她莫大压力,但在今晚,权力使她感觉自己有力量,还有些成就感了。
秦远山去世半个月后,银行方面暂缓放贷,华夏集团面临资金链断裂,华夏城等重点项目被迫停摆。
任雪莉陪同唐粒四处出差找钱,陈海米很担心江岸趁机作乱,但唐粒不怕这个,她是江岸,就趁这半年攒业绩,半年后拿实力逼宫。
江岸把商务部管理得井井有条,宁馨和任雪莉双管齐下,从多方筹措到资金,稳住了局势。华夏城项目复工后,唐粒和任雪莉明确了分工,以后唐粒主抓公司核心业务,现金流运作交给任雪莉,宁馨辅助。
既懂法务又懂财务的双料人才不太好招,十月底,人事部门才物色到几人,有男有女,他们进行了两轮面试,交由唐粒定夺。
唐粒首先淘汰了一个中年男人,见面就喊小美女,语气淫邪;另外一个女人谈吐不错,履历也优秀,但开的薪资超出唐粒的心理价位两倍有余;最终,唐粒录用了人事部门最不推荐的叶锦秋。
叶锦秋是所有入围者里职位最高的,她在原公司做到副总经理,怀孕后被晾着,公司在找人取代她,她自问怀孕才三个月,还能干好几个月的活,但老板决然给她降薪。
叶锦秋精神奕奕,孕态不明显,态度也不卑不亢,不像之前那几个人,都不甘心给“靠色相上位”的年轻女人当助理,薪资待遇都提得过高。她成为唐粒的第四位助理,唐粒工作之余在学网课,身边放个懂行随时答疑,学得更快。
几大重点项目都在推进,集团领导班子暂且也很平顺,没有异动。唐粒在办公室上完网课,老张难得有空,来接她去吃宵夜,就快到公司楼下了。
唐粒让老张上楼,快下班时,温迪粉碎一沓文件,碎纸机突然坏了。温迪把卡在外面的部分撕了,让前台约人明早维修,有老张出马,一刻钟就能搞定。
唐粒取出里面的卡纸,其中有半份合同,她看了看,想塞进碎纸机碎掉,老张看出问题。商业地产是华夏集团的核心竞争优势之一,以建筑质量和物业水平闻名,多次拿过国家级奖项,不至于采购低廉钢材。
唐粒感到蹊跷,复印了这半份合同,老张把碎纸机恢复成原样,让她拿给叶锦秋看看。
叶锦秋初来乍到,唐粒对她还没建立起信任感,宁馨和任雪莉都是从别的行业转来的,唐粒选择找周忆南。沈庭璋主管工程项目,周忆南对建材较为了解。
周忆南出差刚下飞机,答应马上来公司,唐粒让老张先走。即使是父女,她也不大想让三个养父里最敏锐的老张看出她对周忆南的情意。
周忆南赶到,才半份合同,看不出所以然,也不能判断是哪个项目,但推测极可能是AB合同,否则过不了从分公司到总部的层层审批。
总金额在五百万以上的合同都要秦远山签字,交由温迪放去档案室存档。档案室归钱自来管,但所有工程合同沈庭璋都有备份。
宁馨上任后在查旧账,温迪销毁合同,大有嫌疑,唐粒转着银戒指,心惊肉跳。
周忆南表情凝重:“一出事就可能要了住户的命。我想办法查清楚,可能得多花点时间。”
唐粒看过类似新闻,甲级写字楼出现施工重大事故,造成施工者死伤数人,肇事源头正是劣质钢材所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很恼火:“幸亏喊我爸修碎纸机,不然我还发现不了问题。”
办公室的玻璃门哐地被推开,秦岭提来一袋夜宵,一见两人凑得近就跳脚:“周忆南!你就这么喜欢勾引人.妻?”
唐粒气得抄起办公桌上的记号笔砸他,没砸中,秦岭把夜宵往桌上一搁,直奔周忆南而来。
周忆南看到秦岭戴的婚戒就烦,钳住他的手腕,指间发力,凑到他耳旁问:“你们的婚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吗?”
唐粒什么话都跟外人说!秦岭两眼冒火,左手攥起拳,被周忆南拍下去,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婚戒,语带戏弄:“在家种花不好玩吗?”
秦岭狠狠踢他的腿,但婚戒瞬间被周忆南拔下了,他放开对秦岭的钳制,向门外走去,长指一扬,婚戒往后一抛,秦岭飞身接住。
周忆南走出办公室,唐粒眼刀向秦岭飞去:“你来干吗?”
手腕被周忆南弄出一圈红印子,秦岭愤怒地戴上婚戒,周忆南穿得西装革履,居然是个凶残之徒,打架是专业的。看着吧,他明天就学拳击,不信次次吃亏。
秦岭咬牙切齿,腮帮子鼓起来,唐粒看乐了,打开他提来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一碗鲜虾云吞,还热着。
唐粒打开就吃,扭头一看,秦岭还在生气,一点没变开心,她放软了语气:“谢谢。”
秦岭转开脸,唐粒没话找话:“张爸和你在哪儿吃的夜宵?它家云吞虾很大。”
秦岭没反应,眼皮都不眨,像个呆头呆脑的人偶,一心一意生气。唐粒喝着汤,又看起那半份合同,过了一会儿,秦岭盯着她:“爸说你在跟人谈公事。”
唐粒抖了抖合同:“就是这个,周总监说可能是AB合同。”
她对周忆南的称呼很客套,秦岭没有再问。唐粒以为他听不懂,解释了几句:“一份假,一份真,涉及的人很多,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我想私底下查。”
秦岭立刻说:“算我一个。”
看来他把周忆南那句戏言听进去了,唐粒说:“说好了我主外,你主内,公司的事你别管,很烦的。”
秦岭挑眉:“你可以把我当编外人员。”
合同残破,只能看到供应方其中两个字,如果调取集团本年度所有建筑项目相关合同,动静太大,必会惊动有心人。唐粒转着银戒指思忖,秦岭闲着也是闲着,不打击他积极性了,她说:“那你一切行动听指挥。”
秦岭伸出手掌,唐粒和他击了一记,把“兴达”两个字圈出来:“你找些跟沈曼琳没打过交道的人,想办法筛查含有这两字的公司,经营范围里有建材,悄悄查。”
唐粒防沈曼琳是为了防沈庭璋,但她对沈庭璋的爪牙周忆南高度信任,秦岭脸色一沉:“为什么不提防他?”
唐粒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谁,笑着说:“赌一把。”
三大副总裁里,任雪莉一直为己所用,钱自来只在场面上客气,沈庭璋明显亲江岸,若能证明周忆南对沈庭璋不是愚忠,起码市场部可控。市场部可是个重要部门。
唐粒对周忆南同样设防,秦岭目光投向她的婚戒,莫名就变开心了:“回家,明天就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