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影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连回头看时间都懒。换下衣服踩着双白色布鞋,鞋跟也没力气拨上,露着白皙的脚背,走在微微透着晨曦微光的走廊里。春寒料峭,三月的风不可小觑,白色大褂里只有一件毛衣,霍影疾步穿过这段五十来米的区域,终于感觉到了暖意。
“霍医生回来啦。”
值班护士轻声打了招呼,霍影点头,在上眼皮快要关闸之前,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休息室的门,一个回踢,门关上了,一团白影倒在沙发上,瞬间不动了。
5点半的病房区偶尔能听到起夜的病人咳嗽的声音、病房门开开关关的吱呀声、厕所里下水道此起彼伏的水声。
“李医生这是从哪来呀?”年轻护士明知却故意打趣道:“又是要朝哪去呀?”
李锐笑得一脸无害,停在休息室门前,指了指里面,护士点点头,小声道:“刚做完一个肺移植,睡了。”
轻轻转动门把手,李锐朝护士比了个“OK”,对方给他一个大拇指。休息室里窗帘没拉,再过个把小时屋子里就要亮堂了。
李锐蹑手蹑脚拉了窗帘,再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了床被子,给沙发上那团影子掖好被角,虽然那张脸他看了十几年,还是不觉得腻。起身时顿了顿,把身上的外套也脱下来盖在被子上面,这才关门离开。
免不了又被外面多起来的小护士调侃:“李医生,五官科在6楼呢。”
李锐手插在裤子口袋,吹着口哨潇洒地走了。
“李医生,外套别落下,外头冷着呢。”
睡沉了的霍影完全没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干扰,却被停不下来的手机铃声生生叫醒了。
“小影,你在哪,快到产科来。”
霍影手机拿开,看了一眼来电的人:“张舒,我刚做完一个肺移植,你们产科没有大夫吗,我才睡了……”
“产妇大出血,Rh阴性,中心血站路上翻车了,你再不过来人就要死了!”
“嘟嘟嘟”的声音叫醒了霍影,她穿好鞋子拨好后跟,开了门像风一样跑了出去。
一直忙到7点半,母女平安,霍影下班了。
地铁站要走二十分钟,霍影懒了,在门口上了一辆公交车。
上班早高峰,本就只有四个车道的路又被围挡了一半在施工,都不记得已经围了多久,也不知道围起来做什么,这座城市好像就没有道路畅通的一天,东边修东边修,东边修完西边修。工人懒懒散散咬着包子,从公车上看向围挡部分,没什么大机器,就几个人对着一块石头敲敲打打,几个人拿着铁铲把一堆黄土铲到了另一堆,毫无效率。如果手术室里的医生们也是这幅样子,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回家有十站,看这样子至少要走一小时了,霍影靠在玻璃上昏昏沉沉睡去,这次被吵醒是感觉到有东西在撞她的头。睁开眼睛,公交车上早已人满为患,她坐在前排单独的位置,一位身材魁梧的大妈正不友好地盯着她,而连续撞她额头好几下的,是大妈手上拿着的铝制饭盒。如果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霍影也就起身了,但她今天实在太累,心底对这样看似无意一定是有意的“赶人”方式生了抵触,心一堵,眼睛一闭,反正还有四五站。
只是她低估了对手对这个位子的渴望程度,公车晃晃悠悠,那铝制饭盒像失了控似的撞得正欢,霍影深吸口气,不想纠缠,报站时“蹭”地起身,大妈像个胜利者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正要挤开她坐下,正巧前门上来了个大肚子孕妇,霍影大声地叫她过来坐,前面的人让出一条道,孕妇顺利来到位子旁,给霍影道谢后坐了下去,霍影也在回敬了大妈一个眼神后下了车。
公车留给她尾气和扬尘,她后悔了,四站路,走回去少说也要半小时。
她真怕自己半路沾到个石凳就能睡着。
来了个电话,是她妈妈赵慧,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老家的二叔要给儿子盖房子,想借点钱给他,也不算多,五六万吧。
“那是你养老的钱。”霍影气直接就上来了:“二叔去年给他大儿子讨媳妇都已经是借债了,今年又来个小儿子,没钱就不要盖啊,成天游手好闲的这钱你还指望他能还吗?”
“农村的房子不能跟你们大城市比。”赵慧尽量安抚女儿:“你也知道,以前家里孩子多,读书的机会给了你爸爸,后面的几个叔叔就没钱读了,这个恩要还的,妈还有钱……”
“别提我爸……”
霍影飕地打住了,电话那头也突然安静了。
其实霍影知道,这钱肯定已经给了,这电话也就是打过来知会一声。
想到这,霍影淡淡地道:“你自己决定吧。”
挂了电话,霍影对这样传统的中国式家庭关系感到疲惫,人们因为在乎面子而口不对心,弱者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帮助,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多少家庭早已没法围坐下来好好交流,只能靠着“血缘”维持着关系。
但,这就是摆脱不了的时代特征。
霍影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看到营业中的肯德基,点了份早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味同嚼蜡。
邻桌的熊孩子看到霍影包上的小黄人,伸手就扯,霍影瞪了他一眼,那孩子反倒更嚣张地居然想要扯下来。霍影连呵斥的力气都没了,直接把包放到里面他够不着的地方。熊孩子瞬间嚎啕大哭,他那玩手机的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先剜了霍影一眼,安慰她儿子:“宝贝不哭不哭。”熊孩子手指着小黄人,霍影丢了个不客气的眼神过去,熊孩子哭得更厉害,她妈妈嗓门也不小地道:“待会妈妈给你买个大的,比这个好一百倍,好不好。”
“不!我就要这个!”
霍影觉得自己这大清早的怎么这么不顺,剩下半个汉堡和半碗粥也没心情吃了,拿起包包就走,她那半个汉堡从她身后擦着她衣服而过,落在地上一路滚到某个桌脚。
一出店门,下雨了。
“哎——”霍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的郁闷却没有减轻半分。
出租车都是有客,她拿起手机叫滴滴。旁边两个老夫妇也在拦车,拦了好几次空车都没有停。老先生整个手臂都湿了,终于停下一辆空车,霍影要上车,被老先生拦下。
“我在这等很久了,你后来的,怎么跟老人抢车!”
霍影看了一眼司机,手机递过去,司机对老人说:“这车是人家预定的!”
“用什么订,什么时候订的,我怎么不知道。”
“老人家,现在都用滴滴叫车了。”
老人无意纠缠,一脸无助:“我不会用怎么办!就不能坐车了?我还要去医院看孙女……”
霍影看着老人发梢上沾着的雨水,还有蹒跚着走近的老太太,心一软,拉开的车门关上,又拉开:“你们坐吧。”
老人道了谢,这让霍影心里好受了些。
重新叫了一辆车,司机是个话唠,路上不停地在找话题,霍影几度要睡着了,硬是被他的分贝给扯回来。车上广播也不消停,却比话唠司机稍微吸引点人,霍影调大了声音。车窗是关着的,漏了一条缝,雨水沿着车窗蜿蜒而下,不时溅了几滴到她眉心。
【F汽车公司将停止在中国组装汽车,超过5000个工作岗位面临裁撤。】
【日本B公司在印度的工厂将削减2000个工作岗位。】
【因为手持相机的出现,在美国享有盛誉的K公司正式申请破产保护,超过4000名雇员面临失业风险。】
【预计接下来一年将有大量零售商宣布倒闭,管理层表示不得不通过裁员和关闭店面以削减开支。】
【IT巨头FS公司宣布将在未来三年内用机器人取代50万名工人。】
【无人驾驶系统已累计行驶10亿900万公里……】
“嘿,我全家老小还指望我呢,感情三五年后我又得失业了。”司机逮住个话头又开始了:“我除了会开车啥都不会,当年就是下了岗才开的出租,那时候年轻还折腾得起,现在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学啥哟。”
霍影没有接话,但广播里说的事实和司机师傅的担忧,自从那场人机大战之后,一夜之间成了大家不得不去讨论的话题。
“诶姑娘,你是做啥的?”
“医生。”
“好啊!医生好啊!医生读书不容易,我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社会再怎么变总要有人看病的,医生好,医生不怕……”
他话音还未落,广播里来了一句:“……利用机器人远程操控精准的机械手臂和镜头完成手术,极大降低医生与污染血液的接触,避免病毒感染。”
司机“嘿嘿”尴尬地笑,霍影也到了,付钱下了车。回到家洗了澡,窗帘拉上,倒头便睡。
人觉得累,有时候是心累,有时候是身体累,心累的时候或是辗转反侧或是噩梦缠身,只会更觉疲惫,而身体累就好办多了,一眼睡去,一觉醒来,便不累了。
拉开窗帘,窗外也黑了。手机里无数的未接电话和未读微信,排在第一的是李锐,很简短,让她醒了回个信。
【什么事】
李锐没有马上回,霍影盘腿坐在靠在床上,第六个条微信还没得看完,门铃响了。
顺丰快递的小哥捧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霍影一愣,下意识地问谁寄的。小哥没回答,把单子递过来,给霍影签收后取走一份。
拿起手机,想要查寄件人的号码,微信却弹出了新的消息。
来自李锐,大大的蛋糕表情,和一段语音:“霍同学,生日快乐”
被折腾了一天的凉凉的心,这下子还是泛起了丝丝暖意。
霍影三十岁的生日,一个人,一个蛋糕。
漆黑的房间,烛光盈盈闪动,霍影许了个愿,然后吹灭蜡烛。
头有些晕眩,霍影以为自己没吃东西低血糖,没睁开眼睛,继续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双眼这才缓缓打开。下意识地摸手机,奇怪,刚才还放在桌上,这下去哪了。
房间还是黑的,起身想要开灯,不想被绊到了腿,差点摔了一跤。霍影心道这天的霉运怎么还没过,这住了五六年的屋子,夜里摸黑起来也走过无数回了,待会开灯得看看是什么绊到了她。
借着窗外的光亮走了两步,霍影意识到不对。
她的床,她的床没了,那位置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大大的落地窗。
等等,落地窗,她这一室户哪来的落地窗。
还有这窗外面都是些什么!
霍影想要打开窗户,却发现窗户已被锁死,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开口。
除了有一阵轻微的晕眩,霍影没想出有什么异常,但现在的样子,绝对是异常。
身处一个密闭的空间,房间的开关完全摸不到在哪里,在三十岁生日的这一天,丧气了一天的霍影觉得自己真是衰爆了。
“灯在哪!拜托能不能给我亮个灯!”
话音刚落,灯竟然亮了。
霍影颤了一下,视线所及之处足以告诉她,这绝不是她的房间。
而让她不寒而栗的,是墙上虚浮的一串数字。
【2067—3—23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