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巍，你……你叫他……干爹？”
齐临朝被何巍这一嗓子喊得失去了重心。
“我……我……”何巍意识到自己失语，慌张又害怕。
赵哥也收回滚滚杀气，狐疑地看向老白。
老白摆正脸低头看向何巍：“你当年为了他离开，已经没有资格叫我干爹了！”
为了他？难道是为了我！
齐临朝猛然从地上抓起何巍：“何巍！什么意思！你说！你说！他在说什么！”
老白语气阴冷：“齐警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这么谨慎的人，能把不仅见过自己真容还了解自己习性的你留到现在，不打不杀？”
何巍不敢看向齐临朝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几人的呼吸声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你跟我说实话！”齐临朝抬手一挥，正好拍掉何巍的眼镜，那镜架飞落到地上，镜片在月光下闪着白光，淡淡的却很刺眼。
“你！你才是四眼！”齐临朝恍然大悟，脑子里飞速闪过无数画面。
何巍像被抄了家的宦官，衰败得一塌涂地，瘫坐在地上咬牙含泪。
“当年在坤山，你根本不是迷路，是老白叫你去的，就为了……为了……”齐临朝努力翻腾着以前的片段，可就是觉得怎么都不顺。
“我确实有告诉他我们去坤山，但没有授意他来。”老白冷冷地说，这笔旧账在他心里也是个过不去的坎。
何巍始终低着头，没有办法再闭口不言：“我知道干爹去找坤叔，实在是怕他出事所以才跟古爷找机会公差过去照应，没想到去晚了你们已经处理完事情，想走的时候又正好撞见宗祈……撞见他一个人在吃面……”
“他不是一个人。”齐临朝握着的拳头把掌心挤得生疼，“我也在店里。”
何巍惊异地抬起头，眼神一会黯然一会急切：“我没有骗你！我当时真的以为他是逃犯！所以才求他逼你忘了他，所以才……”
“朝他开枪。”齐临朝没想到自己接这句话时这么冷静，他猜到了何巍当时对宗祈晖提过那样的要求，也猜到宗祈晖势必是没有答应。
“我承认我是嫉妒，嫉妒你心里只有他，嫉妒……”何巍突然又抬眼看向老白，哀怨得很，甚至有些可怜，“嫉妒干爹心里也只有他。”
“放屁！”老白怒不可遏。
“你当时帮他挡了子弹！如果换作是我，你会拿命来救吗？！”
老白呆住了，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你怎么不想想！你那时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朝我们的人开枪！我都没有罚过你！”
“还不是因为我是你最后的底牌！当年你怕不慎败给坤叔，让我等在蓝港附近！只不过你后来不是被坤叔带走，而是……”何巍机关枪一样的语句突然停顿，眼神飘忽着从齐临朝身上划过，不敢逗留，也不敢收回。
“是你！撞车劫囚的人！是你！”齐临朝幡然醒悟，恨得青筋暴起，牙齿打架，就是那一撞，将宗祈晖撞离了他的世界。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愤，回想着自己醒来时何巍守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的样子，那么真，又那么假。
何巍察觉到齐临朝的情绪，鼻子酸得难受。
老白义愤填膺：“枉费我养你那么多年！当你是我半个儿子！”
“半个儿子？！”何巍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泄愤感，猛然撑起身子用一条腿艰难地维持平衡站着，因为太过歇斯底里，整个人一直摇晃着随时要跌掉，“你在路边把我捡回来养着，可你有没有真心带过我？我从小没有买个一个玩具，没有去过一次公园，刚到上学年龄你就把我扔到学校，几个月几个月地不来接我！”
所有人都惊住了，尤其是老白，嘴里呜咽着几个字模模糊糊地听不清。
何巍话夹一开就关不上，经年累月的失望与痛苦此刻全部爆发：“你确实把我捡回来了，但我充其量就是个有爹的孤儿！你还不如把我送进孤儿院里跟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呆在一起，也好过我每天看着身边的人有爹疼有妈爱！我总以为自己是没有达到你的要求，所以你不闻不问！我拼命努力，不吃饭不睡觉甚至不要脸地往上爬！可你呢！我成绩拔尖你不夸我！我跟人打架你不骂我！我升职加薪，我飞黄腾达，你最多高兴一下自己将来的版图有了明确的着落，但从来没有真正为我想过！”
齐临朝瞬间懂了何巍当初提到养父时的委屈，他没有发现，一旁的赵哥也听得动容，眼圈红红的像是有泪不敢下。
“你有一次喝多了我才知道，你捡我，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就连你给我起的名字，也曾经是他的！那些让我在学校在外面自生自灭的日子里，你几乎每个月都会去孤儿院看他！每个月！我就是他的替代品，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替代品！”何巍怒气转为凄凉，趟着泪双眼幽然地看向齐临朝。
齐临朝满腔的愤怒幽然变成无尽的心虚。这第二句替身，何巍明显是说给他听的，而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反驳。
老白终于忍不住上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将何巍扇到在地。他一脚踢翻身旁的炸弹：“你看看这个!”然后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浑身的伤疤，“再看看这个！”最后往四周一指，“再看看这一切！”
何巍追着的目光停在漆黑潦草的树林，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埋伏了多少枪炮弹药。
老白脸色白得吓人，每根汗毛都在颤抖：“我不把你一个人放在阳光下，难道让你跟着我活成这个样子？！你有吃有喝有穿有学，我亏待你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偷偷去学校看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夸你没骂你？啊！？！”
何巍怔住了，舌头在嘴里像是打了结，转着弯但没有声。
“你爬得高走得远我当然高兴！可他一出现！什么都变了！”老白看样子心里也藏了不少话，他指着齐临朝怒火中烧，“你先是为了他开枪，差点脏了你一清二白背景，我忍了！然后你忤逆我的意思，从蓝港救了我就执意回默市守着还剩半条命的他，我也忍了！后来断臂失忆，你求我让他和断臂见一面，说是正好试试断臂是不是装的！我许了！再后来断臂他……”老白顿了一秒，“你背着我陪在他身边帮他捡回一条命！！这些都算了！算了！你又突然说什么要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我知道你肯定是因为他！！我实在气不过想做了他！可你居然找上门来！为了保全他的命自废一条腿！！你还说什么谢谢我的养育之恩！！我呸！！你其实就是想扔掉这半黑不白的身份！！”
“什么！”齐临朝刚才就有预感，现在听到仍然大吃一惊，“他的腿是为了我主动废掉的？！”
他此刻已经分不清何巍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是那个间接让他失去挚爱的四眼帮凶，还是那个尽心照顾他康复的温柔影子，是那个为他放弃自主行走的痴心蠢汉，还是那个陪他几年光景的乖顺室友。
“我气不气？！气！气得要死！但我拦你了吗？！说了半个不字吗？！我宁可‘新世界’计划滞后几年都要答应你！因为我没得选，你既然选了别的路我就成全你！你说切断所有联系？好！你说从此不相往来？好！我做到没有？这么多年我动过他齐临朝一根毛吗？我干扰过你们小两口的生活吗？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揭穿你的身份！可你呢？！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一定会看好他，不会让他再跟我作对！你自己也不会！你看看现在！你做到了吗？！啊？！”
老白机关枪般的怒吼响彻夜空。
“何巍……”齐临朝感觉胸口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所有东西都混乱地搅成一团，什么都导出不来。
赵哥面上没有表情，腿下却抖得厉害，他拼命用劲才站住身子，没有让人察觉自己的异常。
老白深吸一口气转过来看向齐临朝，努火中夹杂着不解与不甘：“你说你到底有什么魔力！我两个儿子，一个为了你废了一支臂，一个为了你断了一条腿，你还跟死狗一样咬着我不妨，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我，废了一支臂？祈晖的手臂是因为我而残的？”齐临朝心里那片汪洋的深海底，涌起一片没有波涛的海啸，“是湖边那一枪，只能是湖边那一枪。”他总算明白了，但也晚了，事情早就过去了太久太远，现在知道也不能弥补什么。
老白又气急败坏地踢向何巍，“问你呢！为什么！！”
何巍听完老白话早已哭得声嘶力竭，他又从记忆里挖到些珍贵的画面，那些老白陪他长大的点滴，虽然不够温情，但也实实在在。他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的世界从来没人多看我一眼，没人仔细听我说话，没人在意我在想什么，而他，是第一个认真帮我的人。”
齐临朝完全不知道何巍在说什么。
何巍试探性看向齐临朝：“那年北上的火车，你还记得吗？”
齐临朝依然一头雾水。
何巍苦笑不已：“果然你早就忘了。一个你根本记不住的瞬间，我却惦记了一辈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白仰天长啸，再回神时已回复往日仪态，“齐警官，你要是守在警局干干小案子，说不定可以平安退休快乐养老。但你今天追来了这里，那你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不能怪我！我给过你，给过你们机会！这都是你自己找的！还有四眼，我依然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重新跟我……”
“不可能了。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就是最简单无奇的生活，有个家，有个人。”何巍依然垂着头，话语一时硬气逼人一时又软弱不堪，“我现在可能已经没有家，没有人了，但我也没办法再回到过去……”
“好！”老白听不下去，爽快打断，“那你就，只能陪他一起去死了！”
齐临朝见老白迅速抢过赵哥手上的枪重新瞄准自己，毫无防备地扣下扳机。
没有人有时间反应。
齐临朝想侧身躲，赵哥想伸手拦。
但都没有子弹的速度快。
“噗”
齐临朝眼前一黑，身上却无痛感。
“咚”
一个黑影倒在齐临朝身前。
何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条腿用劲还能这么快地扑上来。
齐临朝上前抱起胸口簌簌涌血的何巍，想大声呼喊可声音都卡在嗓子眼。
何巍流着泪，微着笑，凝视着齐临朝的眼睛，手还没有摸到齐临朝的胳膊就直挺挺地垂到了身体一侧。他看上去很不甘，又很满足。
齐临朝把外套脱下死死按在出血点上，大脑一片空白。
老白看清局势，心痛不已又愤恨难当，他往前迈步，枪口又回到齐临朝额头。
赵哥刚才就有抢步上前，现在又一次夺过枪：“我来。”
老白盯着面无血色的何巍，眼泛泪光，木然点头。
赵哥走到齐临朝跟前，枪口直顶齐临朝脑袋。
齐临朝怀里的何巍越来越沉，渐渐失了生气，弱弱地垂向一边。他大喊一声，奋起扑到赵哥怀里，与赵哥两人扭打成一团，滚到一侧的泥土地上。
赵哥死死捏着手里的枪，同时用尽力气卡住齐临朝的动作，齐临朝更是拼死一搏，体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完全不占下风。
“临朝……临朝……”
是谁在轻轻低唤？
齐临朝浑身都酥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