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非人非鬼,非妖非邪,没有来时,没有来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可是某一日,他就这么飞升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宁闻生思绪飘得很远,甚至想起来在客栈那日同谢尘论及飞升之事,谢尘说过的话。
宁闻生往前探身,试探问道:“上仙,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这说法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谢尘略感疑惑,道:“很多人,很多地方都这么说,怎么会有特定的来处?”
听他这么说,宁闻生对自己的猜测又确认了几分。他继续问道:“那你第一次听是在什么时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一次,谢尘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要久很多。
一直在旁听他们说话的萧隐此刻也不禁想,他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就是在这里,是爹娘告诉他的。
想起这些时,他依然安静着,并没有插话。
谢尘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垂了眼眸,没有看宁闻生。
宁闻生反应再迟钝,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他对面的人可是云都的神仙,若真如他所想,“非人非鬼,非妖非邪”的就是谢尘自己,那他现在问的问题不就是戳人痛处,惹这神仙生气吗?
他顿觉愧疚:“对不住啊上仙,是我僭越了,我好奇瞎问的,你别放在心上。”
不过,他不问了,谢尘却已经明白了。
“你是想问我飞升前是什么么?”
当事人主动提及,再回避便显得刻意,反而更伤人心。宁闻生很清楚这一点,便也不再避讳。他认真地看着谢尘,问道:“你愿意说吗?”
谢尘并不说愿意,而是直接开了口道:“我飞升前,曾行过人间很多地方,见过云雾山岚,双鹤击水,也看过人间生死悲欢,离别又重逢,许许多多人和事,都湮没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之下。”
“但我看见人间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皆是烧不尽的烈火。我看着那场大火烧了几百年。”
谢尘说着这些百年千年的变迁,语气却极其平静,只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就好像是因为实在过了太久,他已经忘了那时的心境,再提及时也没有丝毫痛苦或是伤心的情绪流露。
可听的人却无端难过,忘了眨眼。
“那后来呢?”宁闻生轻声问。
“后来余烬熄灭,雨露的福泽落到那里,那里长出了花,有华盖如云的树,也有煦风托扶的山青,我得以窥见人间是何模样,也见到了身处这人间的……人。”
话到此处,他停了一会儿才又道:“至于你想知道的,我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因为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又来自何处。”
宁闻生听着这些,神情不自觉便流露出怜悯来,他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人,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哪怕是安慰的话语,在这几百年之后,或许还不止几百年,可能是上千年上万年,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再说这些安慰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那他又怎么对得起眼前这神仙这番交心的倾诉?
于是宁闻生小心翼翼问:“那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闻言,谢尘眸光微动,某些久违蒙尘的东西,忽然有了显露的迹象。
第一个见到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谢尘稍稍记起了一些久远的事,而这些事里又有一些是太过特殊的,一旦想起来,就会愈加清晰,像是尘封已久的某样东西,其上包裹的泥土一点一点被剥落,露出全貌来。
宁闻生难得在谢尘脸上看到这样类似怀念的神情,又听见他道:“我不知他的名姓。不过,他应当同你是一般年纪,只是说起话来并不像你这般诚恳,没有几句真话,且话本身也很难听。”
性子使然,谢尘的评价并不委婉。
宁闻生原以为既然是第一个见到的人,必然是欣喜,兴许还会成为要好的朋友,但听这神仙的意思,只怕是冤家。
“那……上仙你很讨厌他?”
几百年好不容易见到人,却是个说话难听又爱说谎的,这神仙也是倒霉。
“讨厌?”谢尘似乎不明白宁闻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还是回答了宁闻生的问题,“我并不讨厌他。”
“啊?为什么?”宁闻生十分惊讶。这种人都不讨厌,上仙你心是有多大?
“这人说话难听,又谎话满天,你还喜欢他啊?”
那你怕不是傻噢。宁闻生在心里都要嘲笑出声了。
“除了讨厌便是喜欢么?”谢尘却不能理解,“云都没有这样的说法,我尚在人间时,也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神仙怎么还抠字眼呢。宁闻生忍不住腹诽,却又不敢直说,只道:“那换个问法,你和他关系好吗?”
谢尘不答反问:“在你看来,如何才算好?”
“唔……”
这个问题宁闻生反有点答不上来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复杂难以说情,关系好与不好也很难界定。
宁闻生只好又换了个问法:“就……跟我和你比起来,你们之间的关系如何?”
说着,还伸手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了一下。
谢尘愣了一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很快,他回答道:“自是比不上。”
自是比不上?
那关系得是有多差?
宁闻生想,他和这神仙已经是差遣和被差遣的关系,若是不惹这神仙生气,那也勉强谈得上融洽。但连这种关系都达不到,那估计得是水火不容。
都水火不容了,还说不讨厌呢?
原来神仙有时候也这么不坦诚。
宁闻生终究没忍住:“那你这不就是讨厌他吗?”
谢尘不知道宁闻生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当然也想不明白宁闻生是怎么又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我对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他虽不如你诚恳,说话更不讨喜,身上也谜团重重,但他是我在人间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不知我是谁,却肯同我说话,消磨几百年光阴,我很感激他。”
“几、几几……几百年?!”宁闻生震惊得睁大了眼。
他原以为,这神仙与他口中的“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仅仅是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互相不对付,来往必然不多。
何曾想,竟是相识几百年!
宁闻生的注意力都在“相识几百年”上,俨然忘了谢尘先前那句“自是比不上”,更没有去深想为什么他和谢尘只是同行了短短一月,却已经胜过他与旁人的几百年。
“你为何如此惊讶?”谢尘不知他为何会是这番神情,“尚且不论神仙,即便只是修行之人,活过百年的也不在少数,几百年而已,并不长。”
“我……”宁闻生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惊讶,我没想到的是,上仙你居然能忍受一个说话难听的人几百年。而且照你的说法,你们该成为至交好友才对。”
谢尘轻皱了下眉,立时便问:“为何?”
宁闻生道:“你们是认识几百年,又不是几天。既然愿意相处几百年,对对方的脾气秉性应当是很了解,也愿意包容才对,否则早就一拍两散了。”
闻言,谢尘细细思忖了他这番话,过了会儿才又抬眼,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不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确实算不上亲近。有的人相交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并不一定就会如你所说成为挚友,正如有的人我见了一面便喜欢,是一个道理。”
众生万相,每个人看法不同,宁闻生也无意非要这神仙和他一样的想法。
但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上仙也会有只见了一面就喜欢的人啊?”
话题变得轻松,谢尘眼中也有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怎么不能有?”他反问宁闻生。
“当然能有。”宁闻生笑着应。
双方神情语气都只像是闲谈,二人之间氛围很好,宁闻生也大胆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云都的神仙,又活了这么久,见过的人和事肯定不少,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让你一见就喜欢啊。”
宁闻生说这些话时,谢尘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瞧着他眉眼之间的笑意,听着他话语里的欢快轻松,又不禁恍了神。
仿佛今朝昨日,都像是从前似的。
“他……”
谢尘双唇开合,却终究只停在一个“他”字上,没往下说。在宁闻生略微疑惑的视线下,谢尘稍侧了下身子,道:“他很好。”
这避而不谈的意思很明显,神仙不想说,宁闻生知道自己也不能逼着人说,也就不再多问,改问了别的。
“那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他也是神仙吗?”
能活几百年的,多半就是神仙吧。宁闻生如是想。
但谢尘却是摇头:“我飞升之后,在云都从未见过他。”
想起在系统那里听来的有关云都神仙更迭的事,宁闻生便道:“那……会不会是以前的神仙?”
“不会。”谢尘语气笃定,“我查过以往的每一代神仙,他并不在列。”
“不是神仙……”宁闻生想了想,又猜测,“那说不定就是精怪一类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人吧,真要是人,活上几百年,要么早就飞升了,要么坟头的草都比你高了。”
“……”
谢尘被他后面那句话噎了下,片刻后才道:“他确实不是凡人,也许如你所说,是那方的精怪吧。”
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谢尘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是否曾探过那人的真实身份,甚至连那个人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那时他身边遍地焦土,处处是烈火焚尽后留下来的痕迹,了无生气,朽木丛生。而那时的他寄居在一株枯木上,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往哪儿去,连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日,那枯木上除了他,多出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坐在延伸出去的粗壮枝桠上,上一刻还同他说着话,下一刻却又会突然消失,不知所踪,再出现时也是毫无预兆。
如此来去,就这么持续了几百年。
他对人间的了解,大半也都来自于那少年。
但从某日起,那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也脱离束缚,能离开那枯木自由行走了。
那之后,他独自行过人间路,见过人间事,但栖息之处却总是枯木,几乎从未变更。
等到他看够这人间,他便在一个叫莞州的地方驻留了很久。
后来那个地方受了天灾,死了很多人。极为荒诞的是,死了那么多人,他却在那之后的第四个年头飞升为仙,入了云都仙地。
期间,他也尝试寻找过那少年的踪迹,但始终无果,便也渐渐放弃了。
几百年而已,对他来说不过一晃眼的事,几千年过去,早已忘得寥寥无几了。今日提及,也不过是旧事一场,权当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那上仙,你后来是怎么飞升的啊?”闲谈的气氛恰到好处,宁闻生也忘了顾忌着谢尘的身份,“我听系……别人说,凡是飞升成仙的人,都是因为天道承认了他的功德,才允许他位列仙班,入住云都的。那你呢?你的功德是什么?锄强扶弱……惩恶扬善?”
说到后面,宁闻生语调都跟着上扬,还带着很明显的笑意。
因为他实在是觉得,“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这些字眼,和他面前这个神仙压根是不沾边的,从他自己口里说出来他都觉得好笑。
当然,神仙本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功德……”谢尘竟笑出声来,而后便稍微正了神色,“天道认准的功德,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功德。”
谢尘说完,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而是道:“我飞升之时,并没有攒下什么功德,只有一个妇人来求我,救她的孩子。”
“你救了她的孩子,不就是功德吗?”
宁闻生很是不解,救人一命本就是天大的功德,怎么会不算功德?
谢尘平静道:“我没有救那个孩子,他死了。”
“死——”宁闻生差点没控制住音量,赶紧捂了嘴。
听他们说了许久话的萧隐也侧仰着头,和宁闻生一样捂着嘴巴。
此刻,他生出一种错觉来,像是他爹娘在给他讲神仙的传说故事。
宁闻生缓了会儿,继续问:“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不知。”谢尘答道。
“不知?”宁闻生更感到奇怪。那妇人既然求到跟前去,谢尘必然是亲眼看见了的,怎么会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上仙,你诓我呢?”
“并未诓你,那妇人来求我时,她的孩子死了已有三年。”
“她……”宁闻生一时唏嘘无言。
照谢尘的说法也不难猜到,那个妇人定是带着自己已死的孩子四处寻找救治之法,找了三年,才终于找上了谢尘。
不过……
“可你当时尚未飞升,那个妇人怎么会去求你呢?”
谢尘垂眸想了想,才道:“用你们人间的说法,大约是病急乱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