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兴尧之所以任由他们身后这东西自山脚下便窥伺着,就是已经摸准了这东西能力不高。
一般情况下,他很不介意让这些小东西引出更大的东西来。
“等等。”归寒道。
说着扯下一绺衣服布料抬手系在一棵枯树的枝丫上,“做个记号。”他道。
月色极亮,照得整个林子恍如白昼。
两人又走了一会,再次在一个节点停下时,兴尧一抬头——又看见归寒系在树上的那块布料。
他们根本就没朝前走,而是一直绕着原地打转。
鬼打墙?
兴尧略一思索,突然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朝他们前面扔过去。
“——咣——当!”
落地的声音很沉闷,却也明耳可听,这声源是距他们前面至少三米的方向传来的。
兴尧蹲下身,这一次,他再次拾起一只石头砸过去。
“——咣——当!”
又是一声极其沉闷的声响。
兴尧再次蹲下身,他脚边那只石头——那只本应被扔到对面的石头,又完好如初的出现了。
可石头落地的声音又明明是从对面传来的。
“发现了没?”兴尧站起身。
“第二回石头落地传来声音的地点比第一回更近,”归寒抬手,按住兴尧再次拾起石头要投掷的胳膊,“它在靠近我们。”
兴尧却再一回,将那块一模一样的石头投向了远处,石头沉闷的落地声再次响起,他面色平静冷凝,有一瞬间,竟让归寒差点以为眼前这人已经中邪了。
还好,并没有。
“不像是普通的鬼打墙。”兴尧拍了拍手,总结道。
鬼打墙一般是指人们在行夜路时碰上原地打转寻不到出路迷失方向的情况,是鬼怪或者某个地方的神灵在某一片地域布置的一道樊笼,目地大多也仅是困住行人让他们不要靠近此地。
可如方才所见,他们碰上的这种鬼打墙,属实是有点厉害。
且地上满满枯枝烂叶,石头砸出的声响也不对。
“兴尧,”归寒突然喊,“捂住耳朵!”
刹那,“——咣——当!”,这次并未投掷,可石头落地的声响依旧传来。
更近了——仅一步之遥的距离。
兴尧快速去捂耳朵。
接着,像是要印证归寒的想法似的,树叶狂卷下夹着细细的哭泣声,“duang!duang!duang!!!duang!duang!……”,石头不断的撞击声密密的自林子四面八方快速涌来。
但这林中白得可怕,却并未瞧见半个山鬼袭来的影子,这才是最棘手的。
归寒没有普通人类的五识感知并没有事,他身边兴尧却惨了,四周密集的石头落地声啪啪啪的鼓着人的耳膜,兴尧却偏还想从这种莫大的声响中捕捉出他方才听到的那点异样,故并没有封住穴道,不可谓不辛苦。
“找到了!”
终于,在差点忍不住要呕出一口血的时候,他才终于摸出了这声响中夹着的端倪。
与此同时,叮叮当当的银铃脆响也在身旁响起。
归寒一个利落转身虚空踢了一脚,脚尖落地踩散一片洋洋洒洒的落叶。
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嘶嘶退后。
“听出什么了?”他腕间的银铃一声一下的跳跃着,抬手两三下锁住兴尧的耳穴。
“石脉隐山洪,鬼灯点松花!破!”
沾了人血的符纸金光乍起,兴尧周身八张符纸同时飞出,他闭目念了一声,再次睁眼,双手食指与中指飞速交叠变化手势拍出。
指尖幽幽蓝焰也跟着符纸一瞬散开,归寒立马眼疾手快的控制着两个纸人围着他俩所处之地方圆三米飞速环圈,铃铛愈响,他自己则快刀斩乱麻几点飞身出去直击祟物。
“咣——当……”
石块密密撞击落地的聒噪声乍然停下,随着一阵极冗长的重物落地,兴尧和归寒几乎同时停下。
月华下动物的毛发仿佛都冒着尖刺,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什么,这玩意儿浑身的毛奓得跟做了针灸似的。
兴尧“哈”了一声,拾起一根木棍戳了戳地上这坨东西。
是副黄皮子皮。
这副动物毛皮黑似焦炭,兴尧戳着给这层皮翻了个身,才发现这副躯体自腹部往下被生生用大力一点一点撕开,齐脖往下,伤口极其不规则。
它肚皮内装着许多小石头,伤口被用针线密密的缝了起来。
虽已经死了许久,尸体却还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儿。
声音是从它肚中传出来的。
而这物什大约也只是个小傀儡而已。
“我还以为你腕上这东西虽好,却只有清心的作用呢?”既能清心又可退敌,看来绝不是普通的宝物。兴尧饶有兴味的瞥向归寒垂下的衣袖。
又抬眼,斜朝下去看归寒的脸。
“这铃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归寒脸上的神情很淡,掀起眼皮,“盯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兴尧撇过眼,“小道人就是突然觉得,你这人身上的秘密真多,你就没想过要查一查么?”
“没有想过,”归寒似乎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既然忘记了……大概也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往事不追忆,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这山间本来袭击他们的山鬼已经逃走,也总不能再跟着地上这条臭烘烘的黄鼠狼皮继续大眼瞪小眼下去,兴尧打了个哈欠,“方才那阵乱石碰撞的声音中还有女人和婴孩的哭泣声。”
“怎么个哭泣法?”归寒问。
“边走边说,”兴尧看了眼他们脚下正行的黑魆魆的路的尽头,“……此地不宜久留。”
归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的确不宜久留,因为今日的月亮格外亮,这林中明明白得瘆人,可他们所行的这条路尽头,突然变得树林密集,密密的树枝树叶完全挡住月光,隔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来。
兴尧抬步朝前行,归寒跟在他后边一点,也不知这位是不是腿脚不灵便,走路还被他脚下那只黄鼠狼皮拌的一趔趄。
越往前行,他们身后的路变得越暗。
明明朗朗的林子里,乌鸦鸟雀一只也没有,静的可怕,可这份死静中,却总能让人觉出周身阴寒的凉气和针扎毛孔似的窥探感。
“只三个字,”兴尧道,“嫁狐娘。”
“听起来像歌谣?”归寒道。
“不知道,”兴尧笑吟吟的,眯了眼有些意味深长道,“刚才那个黄皮子生前应当也是这地方一个有灵性的小妖,石头落地的声音中夹着女人和婴儿的哭泣声,都在唱三个字——嫁狐娘。”
山精鬼怪大都独居独行,小妖被这地方别的东西杀死后,亡魂附在毛皮上久久不能散去,虽被当做傀儡使用,却还是出于鬼怪本能,会重复回忆它们死前那一刻所见到的景象或死前听到的话语。
显然,这句“嫁狐娘”就是最关键的。
又往前走了许久。
自他们身前身后,整个空间内黑魆魆的部分逐渐扩散开来,愈来愈多。
临到那道界线时,便只剩下细微的一缝光线。
“……沙——沙——”
猎物在黑暗中才得以亮出尖齿和利爪。
“果真麻烦。”兴尧咕哝了声,接着,从袖间掏出一只白烛,再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燃上。
逢着光,所有鬼怪立马便烫手似的缩了回去。
“你这蜡烛从哪里拿的?”归寒打眼一瞅见白烛就觉得不对劲,问兴尧道。
“旁人送的。”兴尧随口胡诌。
“我们路上经过过一处坟地,你是从那儿拿的白烛,”归寒还有心思一本正经睨着兴尧告诫,“死者为大,不要随便拿坟地的东西。”
某人一定忘了自己在曲家庄打家劫舍干的好事,兴尧想。
烛火摇曳,凉气自头顶蔓至脚底。
“有人的声音!”就在兴尧正要回话时,归寒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我们一路走过来听到的沙沙声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可衣料摩擦又怎么会如此大声?
就像是……听到这声音的东西正缩在一只宽大的袖口里,而袖子的主人不断摩挲衣袍,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变得很大。
不是幻境,也不是什么鬼怪布的迷阵,兴尧现在如此清晰的确认,这声音是在过去某个时间段内有人在某个地方发出的。
而听到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他们方才破的那只黄皮子傀儡。
这时,又好像有四五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兴尧和归寒迅速摸了一边的灌木丛躲起来。
林子很暗很黑,从林中突然铺开一条不算开阔的路来。
“这么大半夜的天,”先开始是两个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清晰开来,嘟嘟囔囔的咒骂,“他娘的一天天让老子干这种活,老子是牲畜吗?!王八蛋的我白天打的那条鱼还没煮呢?!”
接着,一只红亮亮的轿子也露了出来,因为听到声音的主人好像在轿子里,几个轿夫的声音听得不是特别真切。
但他们却能真切的看见当时的场景。
另一个抬轿的脾气稍好些,干瘦精神,便去劝那个骂骂咧咧的同龄人,“几个年头才有一回这事,村长能选上咱们四个,是给咱们村带来福报的,德才你少说两句,况且,你还能指着老村长的不是?”
精壮的那个便咧着嘴呸了一声,“我没有说老村长的错……他奶奶的!”
他好像只是为今晚没有吃上鱼而欧气。
“哎,胡德才,”一个在后边担轿的矮胖小伙揶揄着问叫胡德才的那个年轻人,“你今年刚娶了我三叔家燕子,隔这牢骚,是不是耐不住……早想跟媳妇滚被窝了?”
“哎呦我去你姥姥的!”那个精壮的恼的有些羞,回过脸就骂。
兴尧和归寒躲在那看着,这四人抬着轿嘟嘟囔囔的走了许久,突然停下来,都有些兴奋的豁然松了一口气,“雾溪!雾溪就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