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莹白的月色流入静谧的竹园。
男子身形如松似鹤,静立在廊下。
天空炸起一道春雷,如丝细雨随之而来。
他抬手探出檐外,寒凉的雨水落在掌心,又顺着肌肤滑落,洇湿了袖口。
“殿下,”劲瘦的黑衣侍卫垂首抱拳,低声道,“人带回来了。”
雨云遮掩了月光,男子神色不明,只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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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空旷的宫殿,一灯如豆,微光落在角落。
身姿清瘦的女人跌坐在地上,双手被缚在身后。她低垂着头,微微凌乱的鬓发泄露出几缕青丝,被汗水沾染贴在面颊上。
青灰布衣下肩头轻颤,显露出几分她的惶惶不安。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玄色金云纹的织锦鞋面,女人惊惶更甚,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似雨中山茶,几欲凋零。
男子身形颀长,眸光低垂,立在她面前,将幽微的灯光拦在身后,徒留一片阴影困住她。
“慈姐姐。”
清冽如泉的声音自上而下,缓缓流入虞慈耳中。
不过是三个寻常字眼,却被他念得格外缱绻,语调轻浅,其中妄念却深重。
虞慈将头压得更低了,声如蚊呐,颤颤巍巍唤了声:“阿昀……”
因她的动作,白皙纤弱的后颈顿时暴露无遗。如一段积了雪的枝桠低垂,在风中轻曳,只需要稍微用力便可将其折下。
李昀微凉的目光落在那玉颈上。
雨越下越急,细密的雨珠敲打着紧闭的窗门。
又是一道惊雷。
虞慈轻颤,有一瞬间她以为是疾风拍开了窗扉,寒雨落到她颈间。
然而是李昀的手,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轻轻握住了她的后颈。
粗糙的指腹划过娇嫩的肌肤,他缓缓抚摸那一片温热光滑的后颈。
衣诀与衣裾重叠交缠,洇湿的袖口终于将对方的后襟也染上了湿气。
李昀的眸光似乎也被这湿气侵袭,变得黯淡幽深。
他俯下身,暗哑的声调里揉着微苦的檀香,又唤了一声:“慈姐姐,你回来了。”
虞慈心跳如雷,两排贝齿颤动,说不出话来。
李昀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一手禁锢着杨柳纤腰,一手抬起她低垂的头。
女人眉黛青颦,面若芙蓉,五官清丽柔媚,完全褪去了青涩,生得愈发动人,实在是一副令人惊艳的容颜。
虽然被迫仰起头,她却固执地垂下长睫不去看眼前之人,唇边肌肉紧绷。
李昀垂着头,呼吸间是熟悉的兰香。他的眸光犹如巡视自己疆土的君王,一寸一寸描摹她的模样,将她的神情尽数纳入眼底,忽而从喉间泻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吻上了她略显苍白的唇瓣。
虞慈逃离不开他的桎梏,只能慌乱地偏开头,“不要……”
她眼中氤氲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浓密纤长的睫羽轻颤,似雨中残蝶垂死挣扎。唇瓣微动,欲言嗫嚅,终究是抬起水眸来。
面前男子年及弱冠,身量修长挺拔,姿容隽美,气质清雅矜贵。薄唇如削,鼻梁高挺,眉似寒剑清冷,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似流云微波。
殿内灯火幽暗,他眼中妄念绮靡,惊得虞慈似被炉中蹦出的火星烫了一般,又慌忙垂下眼眸。
她想起来多年前在雨中瞥见的瘦弱少年,想起他期盼又懵懂的星眸,纯良羞涩的浅笑……又想起他不知何时生起的妄念,几欲将她淹没的偏执疯狂。
她阖上眼,眉心轻蹙,不知道是害怕他侵略的目光会令她只一眼就败下阵来,还是担心自己眸光流转,泄露心中几分不忍。
“阿昀,放我走吧。”
李昀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神情近乎古怪,似笑非笑,欲怒未怒。
仿佛没有听到虞慈的话,他转而擒住她的纤柔玉颈,迫使她更加靠近自己。
微凉薄唇再度落下,留下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天下都是孤的,你想去哪儿?”
他轻咬柔软丰盈的耳珠,语调缱绻。
“慈姐姐,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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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十一年春,京郊感业寺。
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着香火缭绕的寺院,青砖绿瓦间僧人诵经的声音缓缓流淌,院外可见往来的香客。
一架平顶红漆的蓝布小轿落座在院外。帘幕轻抬,一只纤柔素手探出,林间零碎的阳光散落,恰好有一片落在这素手上。
柔荑雪白,被阳光一照,巧月竟然一时被晃了下眼睛。她眨眨眼,赶忙俯身递手去接住这柔若无骨的皓腕:“小姐,慢点儿。”
轿中若有似无的一声“嗯”,接着一位素衣女郎便缓缓探出身子。
她身姿纤细婀娜,披着缥色竹叶绣纹斗篷,抬手间展露内里的茶白色曲裾,腰间碧色的系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白纱帷帽将她的面容笼罩,似镜中花水中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平添几分疏离神秘。
行至寺门前,女郎止步,抬手将帷帽取下,林风拂过,吹动她鬓边青丝。如云散月出,昳丽的面容浮现。约莫十六七的碧玉年华,芙蓉面柳如眉,尤带三分青涩,依旧难掩其清艳。
偶经的香客被这昳丽之色吸引,不禁侧目偷看,没注意脚下的门槛被绊了一跤。
巧月瞧见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贴在女郎身边悄声道:“小姐这般好看,果真令人见之倾倒呢。”
虞慈抿唇淡笑,声音清浅:“佛门净地,莫要打趣。”
她虽然笑着,眸中愁绪却不散。
巧月知道自家小姐近些年来一直愁丝不断,每逢初一十五到寺庙祈福时则更易想起悲伤往事,于是忙敛了笑,虚扶着她走进去。
虞慈原本生于江南灵州,父母琴瑟和谐,生活幸福美满,但一年多前父亲意外身亡,母亲悲恸欲绝大病一场后没几个月也去了。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只有她父亲一子,短短数月间儿子儿媳都去了,心疾发作只留下寥寥几句遗嘱,让她投奔到京城的卫国公府。
国公夫人是虞慈的祖母的嫡姐,少时便感情深厚,因此对她格外照拂,吃穿用度与国公府的少爷小姐别无二致。这感业寺本来不留宿寻常百姓,但因国公府的关系,还是应允了她每月初一十五在寺院中留宿一日,为其双亲祈福。虞慈心存感激,更是常为老夫人诵经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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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未黑。
乌云间雷光乍现,几道闷雷响起,如丝春雨落下。几点水珠落到案几上的宣纸上,墨迹晕染开来,如花苞绽放。
虞慈执笔誊写佛经的手一顿,抬起头来。
巧月不知何时伏在矮榻上睡着了,窗扉敞开,春雨带着寒意落入厢房里。
放下笔,虞慈没有出声叫醒她,而是提起裙裾,莲步轻移到窗边,正欲拉上窗扉时忽而听到女人哀怨的哭喊声。哭声凄楚万分,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更显得凄恻婉转。
虞慈闻之触动,只略略思索便拿起青竹伞,悄然出门循声而去。
她持伞行走在雨幕中,雨珠落在伞面滴滴答答作响,青石小路蜿蜒向寺院的东南角,最后停在了一座单独的院落外。
院内的哭声渐渐停歇,只偶尔有几缕啜泣和着雨声听不真切。
虞慈来过几次感业寺,隐约听说院内东南角的独院里似乎住着一位身份不凡的贵人。她不敢贸然打扰,微微倾身透过半掩的院门望去。
院内种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缀满了白玉兰,在雨水的敲打下散落了满地的花瓣,如落雪铺地。
只见一名单衣少年背对着院门跪立在院中,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单薄孱弱的身躯上,他垂着头脊骨凸显,看上去更加瘦小可怜了。
虞慈一时讶然。
从身量来看这少年不过十岁,怎会让一个孩子雨天跪在地上,并且湿透的衣服也表明他跪了有一阵了。
她心中纠结,没看到侍从,不敢未经通报就随意进入,心想着去寻院中僧人来提醒一二也好时,突然瞥见跪着的少年身形摇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虞慈心一惊,没顾上其他的就推门进去了。
她扶起少年轻唤了几声。少年倒在她的臂弯里,双眼紧闭不省人事,湿透的头发将她的臂袖侵湿,冰凉的雨水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少年唇色苍白,脸颊却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虞慈触碰他的额头,果然烫得似火炉,明显是风寒入体发起高热了。
她在院中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心中焦急万分,最后干脆抛下避雨的伞,将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少年体弱骨轻,虽然抱起时不算太费劲,但终究不是襁褓婴儿,加之又在雨中行了一路,以至于回到厢房时,虞慈险些脱力倾倒。
刚醒来的巧月撞上这一幕,赶忙起身上前扶住自家女郎。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色酡红双目紧闭的少年:“小姐,这是……”
虞慈额发散乱,低喘连连,几乎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少年放到榻上:“一会儿再说,先拿几块干巾来。”
巧月连忙从柜中找出干巾和一套洁净衣裙,虞慈在屏风后换了衣裙,又让巧月去寻院中僧人。
此时天色已黑,众人都歇下了,月色黯淡,巧月又对寺庙不熟悉,最后只找到一个小沙弥来。
小沙弥不认得塌上的少年,只当他是与虞慈同行的人,给他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朝神色焦急的女郎行合十礼:“懂医术的师父今日不在寺里,只能一会儿送些姜茶来,还请虞施主今夜多加照看,多喂些水,若能退热就无大碍了。”
“多谢小师父,”虞慈双手合十回礼,“还望师父回来时能请您告知一声,替这孩子看病。”
小沙弥应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