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面的黑纱落下,底下那张脸皮肤白皙,五官普通,普通到放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瞧上一眼。
只是他周身出尘脱俗的气质,却是和那平平无奇的五官极不相称。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有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般。眼波流转间,自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流。
那大汉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刚刚那火气又还没消下去,此刻被无花不带温度地瞧上一眼,只觉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他心思又是一转,言语间便多了几分轻佻:“呦呵,倒是没注意。你这小脸生的也是颇为俊俏,瞧这小腰细的……”
他看着无花不点而朱的唇,眼神都直了,说着就想伸手去碰他那雪白削尖的下巴:“怎么样,只要你肯陪大爷我一晚上,今天这事儿爷我也不追究了!或者你干脆跟了大爷我,保证你日后吃香喝辣顿顿有肉……”
一旁的锦袍公子看得瞠目结舌,暗道这人脸皮怎恁厚哩!坐他对面的公子哥也是嘴角一抽。
这大汉其实是札木合手底下的人,他久混西北沙漠,对这附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熟悉得很。此时见无花面生,心里自然也就放心了。
这心一旦放回去,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无所顾忌了。而人一旦行事无所顾忌,那离自寻死路也就不远了。
无花差点给他逗乐了。
他倒是未曾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被人当成那小倌娈童之流,随意欺辱戏弄。
他面上倒还是那副温润文静的好脾气模样,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只是一只手已牢牢握住了一只茶杯。
而那莹润细腻的杯身上,已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纹。一滴茶水顺着那道裂缝慢慢滑下,洇在黄土上转瞬便消失不见。
恰在此时,一柄折扇的扇尖斜刺里伸出来,轻飘飘地抵住了那大汉的动作。
那持扇之人不紧不慢走到大汉眼前,隐晦地扫了一眼无花拿着茶杯的那只手,言笑晏晏地对那大汉劝道:“我劝你还是熄了那心思的好。他可不是你能随便肖想的。”
那人年纪与无花看着相当,一袭蓝袍,生的颇为英俊,举手投足满是潇洒,一派优雅从容的贵公子模样。
他眼含笑意,目光清澈,不笑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五官端庄雅正,神情却是恣意洒脱,温雅与不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
无花暗暗观察着来人,瞳孔不自觉微缩。
这人气脉悠长,吐息极轻,何时进来竟无人发现,想来定是轻功绝佳。再结合一下他通身气质与打扮,无花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人名。
他心里暗道:“怎会如此恰巧,这楚留香莫不是曹公转世?上一刻还见旁边路人谈到他呢,怎么这会儿就出现在眼前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小白脸?一个两个的,就知道坏爷爷我好事!”那大汉脸色简直要黑成锅底,他气得跳脚,大声嚷嚷道,“当爷我是吃素的不成?今天我就非得要了他不可!”
楚留香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挑了挑眉,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去了。只是那嘴角挂着的戏谑笑意,分明显示出他悠然看戏的心思。
他可是已经尽力劝了。可人家不领他的情,还喊他小白脸,他能怎么办?既然有的人想找死,那咱也不好一直拦着不是?
见没人碍事了,那大汉继续伸出那罪恶之手,眼看着就要碰到无花莹白如玉的肌肤。
却见无花握着茶杯的手腕微微一翻,那大汉伸过来的半只手臂便已如残废一般,无力垂了下去。
下一息,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那大汉脸上虽依旧挂着幅急色的表情,整个人却已是被隔空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了。
整间客栈顿时静得可怕。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武功高到一定程度,飞花落叶皆可伤人。即使是最温和无害的茶水,在能者手里,亦可作为伤人的凶器。
大堂中的其他人没看出来门道,楚留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可说的上是个武痴,嗜武之心实在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此刻瞧见无花露这一手,眼睛直接就亮了。
这人对内力真气的掌控力,竟是精妙如斯!
那大汉猛地振了几下,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渐渐也发现了不对,他的双眼因为震惊和恐惧瞪得老大,合着伸手蹬腿的动作,显得整个人滑稽又怪异。
真是令人不忍直视。
无花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那大汉面前,叹息一声,幽幽道:“我本也不想动手,只可惜你这手委实不老实。此处甚是清净,壮士还是莫要扰了各位雅兴的好。你且先在外面冷静冷静吧。”
他说着话,长袖突然挥出,飘逸如流云,迅疾如闪电。衣袖翻飞,直直向大汉腰身卷了过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嚎,那客栈的门帘已是“咚”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去。劲风疾过,眨眼间,那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已被整个儿扔了出去。
下一秒,外间便传来“哐、哐”几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那是肉身撞击到巨型物体,最后掉落在黄土上发出的动静。
那大汉的声音渐渐低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摔得太狠,已经不省人事了。
无花此行虽然带了天枫十四郎的太刀,却不想随便使用。
一者是出家人不好随意见血,太刀杀气太重,使用过多容易影响心志。
二来就是,这把刀其实对他来讲意义也挺特殊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配这把刀出鞘的。
出家人一般不会随身携带兵器,和尚当久了,无花也习惯了用这一双长袖防身。刚刚那一着飞袖功,可谓是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刚柔并济,玄妙以极。
楚留香见了,不由得连连拍手,站起身来,朗声大笑,激动赞道:“好!好身手!”
客栈里的人,除了楚留香,个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手上茶杯碗筷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上一秒还在为他担忧,下一秒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实在是谁也料不到的。
无花这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实在是让他们震惊到无法言语。没想到这个外表柔弱文静、一介书生样的年轻人竟然是个武林高手!
真是深藏不露!
他们心中惊骇有之,咋舌有之,庆幸有之,钦佩有之,全都愣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回想起这大汉刚刚飞扬跋扈的样子,再想到他如今的下场,皆是一阵唏嘘。
锦袍公子灌了口酒压压惊,喟叹道,“人呐,还是不能做坏事。你看看,这不,转眼就撞上块铁板。”
那公子哥闻言也是颇为感慨,附和道:“是啊。人家给他面子好言相劝,他居然还杠上了……你说这不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么。”
无花听到他们说的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慢慢走到一边,捡起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拎起行李就往门外走。无视四周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和他攀谈,却又因畏惧他的武功,而不敢轻易靠近的人。
他走到柜台前,给店小二递了沉甸甸一袋碎银,低声道:“在下本无意打扰贵店营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倘若有损坏的桌椅餐具,还有未付清的酒钱,这些就先拿去当作补偿罢。”
那小二连连摆手,直说不能要恩人的钱,还说如果不是无花出手,自己嫂子今天就要被人玷污了去。
“多谢公子仗义相救……”那妇人微红着脸,瞟了无花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绞着洗到泛白的衣袖嗫喏道。
无花这才知道,他们两个原来还是一家人。
想起来那两个明显是发育不良的孩子,无花长叹一声。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妇人,温声道:“既然如此,这钱你们更要收着了。多给你那两个孩子买些吃食也是好的,总不能饿着孩子们。”
那妇人连连感谢,似是想起了悲伤的往事,她凄然道:“公子有所不知,奴家本是来自马连河边的一个小镇。半年前因为干旱,村子里缺水少粮的也就闹了饥荒。家里男人走得早,奴家孤儿寡母的,实在是无人可依,没有活路了这才来投奔的小叔叔……”
她一边说着话,眼泪一边扑簌簌顺着脸颊往下流,在面上冲出一道淡淡的沟壑来。
无花听了她的话,心中愈发复杂。
像她这样的苦命之人,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
身苦,心苦,无常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人生八苦,只要在世为人,便避不开、逃不得。
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可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自渡?
他安抚了二人几句,说自己急着赶路,便转身往客栈外走去。
今天那大汉被他一番折腾,若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治疗,手臂可能就废了。虽然没闹出人命,但也不算小事。不管那人是什么背景,他都还是尽快离开得好。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客栈里的其他人。
正当无花走在路上,敛眉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便觉得左肩忽然一沉,一道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耳畔。
“在下见兄台武艺高绝,风采过人,实在心喜,不知可否请兄台喝上一杯?”
无花一转身,就见来人一袭华美蓝袍,雅正的脸上挂着浅笑,手里折扇轻摇,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是楚留香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