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以鬼怪的形态晒太阳时,本质上并非在享受暖融融的日光,而是在感受某种自然的净化,感受那种逼近死亡与迎来新生的感觉。
那种生命的循环感,很接近规则本身。
事实上,生命与凋亡的进程总是同时进行的,而我的存在表面上是永恒,本质上只是新生的速度超越了死亡的速度。
也许某一天,我身上的死亡超越了新生,就会迎来衰老与死亡了吧。
像这样游荡于生死之间,对我来说只是日常消遣的游戏,但对于人类来说大抵并非如此,至少说,张起灵的反应,完全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外。
虽然不排除我佛系养崽的缘故,有时候也不是太在乎他的细微的情绪变化;但这一次,我是真的有点意外——原本轻飘飘的纯白的灵魂,忽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就像有普通人徒手抬卡车的生命奇迹,他这时候能一掌把整座山震得抖两抖我都相信。
不过这种生命力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便快速地消退,只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些许躁动的杀意——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杀意,而是更普遍的杀戮欲,又或者说破坏欲。
杀与活都关乎生命,毫无疑问,这种杀意与他对自己生命力的感知息息相关,倘若身在张起灵的迷途中,它恐怕永远不会被触发,唯有在他明确感知到自身存在时,才会继发这种杀意,表露出非人的疯狂。
一个好消息,他开始察觉到自身的存在与价值了。
两个坏消息,首先,我不知道他察觉的触发点是什么,其次,这种察知已经被他以一种畸形错位的方式压抑下去了。
总的来说,他变得稍微像一个有自我意志的智慧生物了,同时也更加危险了。
我低下视线俯视他,稍稍抬起手,向上拂过他的脸。
按理说,我现在是没有实体的,更碰不到他;但他有所感觉似的,跟着我手上的动作顺从地抬起头,毫无保留地敞开致命的咽喉,纯澈而空白的目光中暗含希冀,而这种希冀又在转瞬之间沉没在茫茫空白之中。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跪在地上的。
对我来说,即便化形的身体需要仰视他人,或者任何物品,对于我的意识来说,我也总感觉自己是在俯视着一切的。这是一种无视“现实”的俯视,仅仅基于绝对的力量,即便是最疯狂善妒的家伙,也无法在这样的俯视中感到冒犯或不悦,常见的,会产生恐惧、敬畏、崇拜、依恋、臣服等各种各样的感情,具体因人而异。
总之,在他跪下的时候,哪怕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下跪,我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对体位高低的差距、对跪拜的动作,我全部习以为常。或许这一切在旁人眼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对我来说就像人饮水呼吸一般自然,不需要加以思考。
相比于这种无所吊谓的事情,我更在意他灵魂上逐渐变化的色彩。毕竟他最初吸引我的就是纯白、纯粹,而这一点特质似乎随着他的成长在渐渐消磨,这让我对他的兴趣大大衰退了。
静默的眼泪重复描摹他脸上的泪痕。
我能察觉他的无动于衷之下,开始涌动暗潮。像是柔嫩的根茎努力破开干涸的土块,他的心绪在成长也在崩溃,正是会被人一句话左右的关键时刻,或许是他自己也察觉危险,才努力把自己缩回“张起灵”的保护壳中,可他又隐隐不甘心如此,不想成为任何其他人,不想从一种伪装转变成另一种伪装,只想找回他自己,但摸索不到一条可走的路。
他其实也知道,这时候我说出任何话,他从内心都没有拒绝的能力。
渴求与恐惧并存,深藏在“张起灵”的皮囊之下。
这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呢?
比如骗他说血的流失问题非常严重,万一被有心人提取研究,有可能引出“末世”,从而让他更加珍惜自己,对自己的血液采取更谨慎的态度吗?
比如说直接命令他放弃“张起灵”,随便赐个名,直截了当地把他和过去切割吗?
虽然说,此刻只要抓住这么一个小小的心灵的空隙,我就可以强令他不再下斗,不再寻找记忆,他甚至会答应得毫无心理障碍,完全地接受一切教诲,但我不会这样做。或者说,假使我想要强硬直接地改变他,根本不需要等到他内心出现裂缝,只因为我是这个世界最接近规则,甚至隐隐凌驾其上的存在而已。
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最初他去寻找自己的记忆,就是我答应与默许的事情,我不可能在他寻觅的半途中阻止他,就好像告诉他,他此前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诚然,在我眼中,他开始变得乏味,扔在人群中逐渐看不出丝毫特别。并且我也意识到,这是我亲手造成、一手推动的——他最后或许能够变成我的同类、同伴,又或许不能,但成长过程中,这样的平庸总是必不可少的过程,而我目前还有一些耐心,能够尽可能陪伴他度过这样平庸的时期。
我愿意成为他的家,是想要抚育他,并非想要摧毁他,更不是想借由这种手段去控制他;倘若我只让他向着我喜欢的特质生长,变成一个纯然善良或是走向其他极端的人,才是把他当作了手中的玩物。
所以——
努力成长吧,在我对你彻底失去兴趣之前。
那之后,你又将独自前行,直到某一天,追上我的步伐。
我沉默地看向他,稍稍展露一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微笑。
“以防你已经忘记,再提醒你一下,”我温柔地说,“有空的时候,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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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无比神奇地,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动荡起伏的焦躁随着这句话慢慢平息,陡然敞开的思绪像是放开的闸门,把奔涌的洪水释放出去,很快得到安宁。
虽然,他已经有一个使用广泛的名字,叫做张起灵……真奇怪啊,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呢?一个名字而已,为什么一直需要他人给予呢?
最初,他心中无法理解的冲动,应该是希望从神明那里取得一个名字的吧;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不需要这样,也不应当如此,新生的道路一直就在他自己的手中。
这样的想法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理智与血脉感情渐渐漫过张起灵的本能,他注意到她的身姿依旧是一道虚影,伸手想要拉住,却摸了个空。
他想问,你死了吗?
但这个疑问一旦浮现,就卡死在他的胸腔,让他喘不上气来,好像被扼住咽喉,没办法呼吸。
最终只是徒劳地抬着手,指尖与她手心的幻影交叠。
张起灵的周身总是缭绕着超脱沉寂的空气,过往的吴邪看到他,总以为他是在哭泣,没有看到泪痕,只是因为早已流干了眼泪,又或者是上天也偏爱他的泪水,在尚未脱眶时就迫不及待地收走了他的眼泪。
总以为他不会哭的。
如果说刚才,吴邪还是被他那一跪震得没回神,如今看到他落泪却是再也没办法沉默旁观了;他向着张起灵走去时,胖子还伸手捞了他一把,只是被他甩开了。
吴邪感到自己好像也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席卷内心的是毫无道理的预感与冲动。
到距离越来越近,视线的高度忽然变矮,他半跪在张起灵的身边,伸出手,迟疑地、轻缓地、有力地,握住他的指尖。
张起灵侧头看向他。
也许在张起灵的心中,这世界存在着什么真正的神灵也说不定;但对于吴邪来说,世界上唯一的神明只有张起灵而已。
像这样博得神明的目光,哪怕是一位属于过往的神明,他其实非常、非常……
“哎哟,我真服了你们,肉麻什么呢我说。”
吴邪被胖子的大力金刚手拍得身体一晃,和张起灵一左一右被他揽着,脑袋瓜都要碰到一起,还不小心就会磕到胖子并不存在的下巴。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要被胖子的嗓音震麻了。
“咳咳,这位……姐姐啊,”胖子可不敢阿姨祖宗地乱喊,就连这声姐姐也喊得他心里毛毛的,“你这,身体怎么突然半透明了?咱可不经吓啊。”
我:“……”
这该怎么说,我才对你们突然跑到我眼前抱作一团感到费解好吧,你还说我吓人。
张起灵还可以说是来拜我,吴邪……看起来像是阻止他拜的?胖子吗,扑过来的样子真的很谐星,至少我真的看不懂。
……可能是一种很新的拜神仪式吧?
我觉得困惑,但并没有探究的冲动,人类于我总归是无关紧要的,不过自家崽的祈愿倒是可以听听。
一如既往地忽略了旁人的问题,我看向张起灵:“所求为何?”
张起灵扭下肩膀,从胖子的臂弯下溜出来,站起来时,注意到手指还被吴邪拉着。
接收到小哥的凝视,吴邪讪讪松手。
张起灵这才规整站好,为自己形象尽失感到些许羞赧与不自在,低声回答:“……并无所求。”
嗯……
如果是人类拜神,无论何时,高低能说出个祈愿平安顺遂之类的东西来;但他不是人类——哪怕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是我半个后裔。
虽然我也不太搞得明白,但说不准他跑过来跪拜只是为了表达亲近?
……我不好说,感觉不像。
只听张起灵忽然又问:“你会消失吗?”
我:“你想说死亡吗?不会的,至少到现在我还没见过能杀死我的任何事物。”
张起灵刚松了口气,吴邪挤过来:“所以你为什么身体突然半透明了啊?”
世界主角,但寿不过百,懒得回答,感觉没意义。
我琢磨着是否要给崽修复一下庭院记忆,给他的社交能力来一波复健:“说起来,黑瞎子也很久没见了啊。”
吴邪积极回答:“黑瞎?齐黑瞎?你们认识?他是我师父,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近年都有什么活跃事迹?”
吴邪再接再厉:“想听黑料传言?花边新闻?我小道消息可多了。”
吴邪阴险狡诈:“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为什么身体突然半透明了?”
我:“……?”
我:“……行。”
吴邪背在背后的手向另外二人比了个耶。
我:“……”
搞半天,又是个张起灵想知道答案又不问出口的问题。
你们这么宠小孩,是会把孩子惯坏的知不知道啊?他已经很无口了。
好吧,话也不能这么说。
算算年纪,这两个家伙应该叫我家崽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