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都死了?”
安厦听到消息,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
“不是,不是都死了,是他们都不是人,不是活人。”地上的人把头低下去。
和那些画本子里的夜行人,密探宽肩窄腰,一身锦衣黑袍的形象不同,这男人生的瘦弱,矮矮的个子,平庸的脸蛋。走在街上,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衣角的泥土是他装作农户的假象。
此刻,男人目中带着惊恐。他眼睛无疑是的睁大,瞳孔微散,还没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来。
“小人和孙府送菜的伙计住在同一处村子。接了命令,小人便在他的水中加了泻药。他跑厕所跑的频繁,误了送菜的时辰。
我从他面前过,被他喊住,让我去给孙府送菜。他还特意强调,到了孙府按照门房的指示放下菜车就行。说是孙府规矩多,自会有人来推走菜车。他还说,孙府是大户人家,让我不要乱看,更不要瞎搭话。
等人家把推车还来了,把车推走就行。”
大户人家规矩是多,但也从没有听过说是连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的。
有钱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个善待下人的好名声。主子的屋子里能有这么多规矩。但只是下头粗使的下人,和外头送东西来菜农说两句话都不给,显然是奇怪的很了。
这倒像是,在遮掩着什么。
“然后呢?”安厦问。
“小人当时便觉得不对了。但也怕被发觉,小人便按照他说的,乖乖送了东西去,然后站在那里等着。
他们让小人呆着的地方,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门房领着小人从孙家的围墙外头绕到房间,半眼孙家里头的样子都看不见。进了小房子里,四面连扇窗子都没有,昏昏暗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
前后两扇小门,一扇是我进去的,另一扇估计是通向内院的。
两个门房让我站在里头,他们走出去喊人来。
这小门上头还有厚厚的棉被挡着,里头闷热的很。小的估计本来这两人该是有一个留下看着我的,但实在太热,他们便偷了懒,出去凉快着。
这棉布遮掩,他们看不见我。我便急忙取了蒙汗药,撒在灯芯里头,自己憋住气,少呼吸。
接着,两个扎着双髻,脸颊红扑扑的小丫头便进来了。
我当时心里直犯毛,觉得这两个小丫头不正常。那小脸红扑扑的,明明是康健的样子,但双目死板,直勾勾盯着人。
一股子死气在。
那药我下了十足的量,就他们走进来这两步,那两个门房便倒下来了。但这两个小丫头,却一点事情没有。
小人这才注意到,从头到尾,这俩小丫头,鼻翼,胸脯,一点起伏都没有,分明不是活人!
眼见这两个小丫头盯上了我,我当时也是怕极了。
凭地起阴风,那烛火被吹的晃悠。晃眼见,我好像看见她们的皮变成了纸做的。
我越看越觉得这两个是纸人。眼见她们俩逼近,我心一横,冲到油灯前头,举起油灯就朝着两人砸去。
那油灯一碰到她们就着。
这两个纸人大叫出声,我听见内院的脚步声靠近,立刻转头就跑。
我手都碰到门了,脚却被这两个纸人死死扯住。”
空气中,吞咽声格外明显。
男人咽了吐沫,继续回忆道:“我当时,当时吓的魂都掉了。我能感受到,蜡油,融化的蜡油抓住了我的脚。”
蒋兆起身,把他顺势扶到了椅子上去。的确,在他的腿上,那白布上清楚留着不少蜡油,是一个手掌的形状。
男人以前从没见过蒋兆和安厦,一直是一个以普通农户身份生活的普通人。突然见到组织最上头的人,说什么都要跪着说。
自从把话说开了,蒋兆系统学到了不少现代的知识,其中自然有“后世”从不随便跪人这一点。
蒋兆晓得,安厦虽然不说,虽然知道在这个时代不能太冒尖和异样,但心里是不希望有人跪着的。
于是,蒋兆顺势让人坐着了。
安厦此刻一颗心都扑在那蜡油上,没注意到蒋兆举动里的意思。蒋兆也无所谓,他做这些,从不是想要邀功的。
他一直认为,为对方考虑好一切,是爱人应该做的。安厦能发现,调个情,固然不错,但没发现,他也特别满足。
蒋兆坐回位置,开口:“所以,这蜡油,是纸人身上流下来的?”
“是。我当时怎么踹都踹不掉,实在是急了。也顾不上害怕,转身就上手去扯。
那纸人脸上油汪汪的,皮都变了样子。就像是纸包着蜡油,温度高了,蜡油化了,打湿了纸一样。
小人用了吃奶的劲,才扯开了她们。当时赶来的仆人已经冲进了屋子,不过好在屋子里地方小,两个横躺在地上的门房还有板车挡着,没立刻冲到我面前来。
这些赶来的仆人也都是纸人,我看的分明。他们见到火着起来,都怕的要死,而且没有一个,被迷晕了的。
当时我还憋着气,也是强弩之末,顾不上多观察一刻钟,立刻转身就跑了出来。”
“除了门房,全都不是人?有意思。”安厦轻放下扇子,“行,此事还是多谢你。这里是一点心意,带着家里人换个地方去过日子吧。”
“啊,是。”男人立刻反应了过来,这孙家既然不是活人,那么撞破了秘密的自己一定不会被放过,此处是不能留了,一定要换个地方。
“楼下找掌柜去,告诉他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找镖头,陪着你离开。”蒋兆接道。
掂量着着一袋银子的份量,又听着蒋兆的安排,男人连连答应。他晓得危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怎么看?”安厦问蒋兆。
蒋兆看着被关上的门,缓缓开口:“你觉得,为什么?”他把问题抛回给安厦。
“或者说,你的主人这么做,是为什么呢?”蒋兆转头,注视着“安厦”。
安厦只是关上了扇子不一会儿,脸上便被热出了不少汗珠。这些汗珠像是油脂一样留在安厦脸上,清俊的一张脸,被破坏成了一幅庸俗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很早,在你顺理成章接受他跪下的时候,在我让他坐起身你不接话的时候,在我扶起他但你没在意的时候。但确定下来,还是你竟然只给了他钱,却不提对他的保护的时候。”
“唔,好吧,他可真难演。”
蒋兆不说话。安厦是那个世界,给予这里最好的瑰宝,神性,人性,甚至母性,在他身上交融。
蒋兆的心里,没有人模仿出安厦。
蒋兆一把掐住了纸人的脖子:“他在哪里?”
“呀,不要着急呀。”纸人笑着,“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有协议的,怎么会伤害他呢。你们怎么说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要是伤了他,可是违法公约的。”
蒋兆却不理会他:“我要见人。”
“行吧,行吧,无聊。”纸人小声腹诽道。
纸人拍了拍手,屋门被再次推开,安厦走了进来。
安厦脸上带着笑意,和纸人对视了一眼。
蒋兆松开了钳制,纸人揉了揉自己被捏的有些变形的脖子,小心给捏了回去。
“真是的,粗鲁。”
蒋兆不理会纸人的白眼,转身面对安厦:“怎么回事?”
安厦抬起胳膊,露出了蛇镯。“这家伙,刚刚从唐洲那里跑来缠着我,说咱们的人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就是那纸人。他能帮着调停,但纸人需要一点补偿。
你知道黄皮子讨封吧。纸人似人非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们的修炼都要靠人的赞同来达成。越多人承认他像人,他就越接近人。
我们俩身上有魔方的能量,获得我们俩的认可,对他来说是大补。
所以,作为冒犯了它族人的补偿,他化作我的样子,只要坚持一刻钟不被发现,就算成功。”
“你真是,算了。”蒋兆想说安厦胡闹,鬼神之心难测,与它交易,就是与虎谋皮。
但看着安厦的脸,蒋兆又觉得,他们生在这世间,本就是多方平衡,步步都是在与虎谋皮,又有什么别的选择。
纸人是看不惯他们亲近的,他拍了拍桌子,吸引了两人的目光。看见焦点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满意道:“行了,虽然我没赌赢,但也算是扯平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我和孙家是有契约在的,这契约在一日,我便会助他们一日。以后,你们要是再像打探孙家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纸人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安厦喊住他。
纸人转身的功夫,脑子里什么话都想好了。就算是安厦求他,他也不会答应帮助他们的。嗯嗯,就算是他长的好看,也不行。
它绝不可能像是刚才一样,看见安厦长的好看就忘了东西,气势汹汹来报复,竟然就这么打个赌就放过他的!
“麻烦,走之前换张脸。”安厦说。
“你!你,你!”纸人气死了,“哼!”
“不换,走了!”他从窗子飞身下去,落在了别家的房顶上,一下就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