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你看,明澄输了一把箜篌给我!”苏芷幽和明昭羽的打赌就是赌能不能留得住意识,借了一口仙气将一些话留在箜篌上,四舍五入当作是苏芷幽赢了,明昭羽在万宝楼里给她买了另一把哑箜篌,她正要拿去给尤伽看。
尤伽听了她说的前因后果,只是笑笑,突然陷入一阵沉思之中……他想起了一个人,如果当初也能这么留点话给自己,该多好呢?
再厉害的修士都好,始终要斩红尘,断尘缘,哪怕是神仙也要断了红尘,当初是自己不懂。
说起尤伽,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修士了,三百多岁就已经是元婴,多少修士望尘莫及,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些记不清了,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左右的年纪吧?尤伽在私塾的书库之中找到一本修士入门练气术,他便和宋茗一起修炼。
从锻体和练气开始,尤伽和宋茗一直都看书练习,不到十年,二人一起筑基,便算是个正经自学的修士,只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懵懂无知的年纪之中自学为修士,他们不知道此生修士之路有多难走。
作为好友又是一起读书的玩伴,尤伽想当修士,宋茗只是陪着他罢了,他家中祖父是地方小官,家里从小就希望宋茗考举人从仕途,可是当修士必须斩绝红尘,与家中断绝关系,尤伽父母是商人,家中有两个哥哥继承家业,尤伽要当修士就当,家里并不反对。
宋茗为了当修士,好好的官少爷不当了,也不上京赶考了,真真算是斩红尘。
在宋茗筑基后第一天,他问尤伽:“我们真的要当修士吗?你不后悔吗?”
当时的尤伽才几岁?刚刚二十,家里也不反对他当修士,两个哥哥更是支持他,便答道:“不后悔。”
小时候尤伽见过宋茗的爷爷审问犯人,打杖子时血肉横飞,宋茗从小就看惯了鲜血,按理说他不该害怕当修士,尤伽不明白他犹豫什么,除魔卫道不也和审问犯人时候一样血肉横飞吗?
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家,一起踏上成为修士的路,一直互相扶持,大概过了三四十年,他们已经是两位有点名气的散修,遇到了一只尸魁,那尸魁就是尤伽的父亲……
对着父亲的脸,尤伽连剑都握不住,宋茗九死一生才将尸魁控住,他扯尤伽的衣领质问道:“为什么刚刚不出符!?那尸魁要你的命,要你的灵核!”
尤伽反问道:“那是我父亲,我怎么出得了手?”
“尤子恒你疯了吧?你是修士,那不是你父亲,是尸魁!”
尤伽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我没疯,我知道那是尸魁,但他也是我父亲。”
“优柔寡断,”宋茗生气地更用力扯着他的衣领,“你疯了吧?修士斩红尘断六亲,你认尸魁当父亲,尸魁只想要你的命!”
尤伽不解反问道:“别的修士斩红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斩红尘?你不也是我的红尘之一吗?难道我要连我们的关系也斩绝了?”
宋茗苦笑起来,用力将他推开,低声道:“不斩红尘?我们的关系?我们什么关系你自己没点数?你以为我们在过家家吗?不是因为你尤子恒,老子会在这里跟你拿命打尸魁?”
几十年来,尤伽也明白了当初宋茗的难处,当初自己是年纪小,但宋茗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好好一个官少爷,被自己扯着一起修行,老实说,当初那本入门的书是尤伽找到的,宋茗只是陪他一起练,后来一起当修士,一起除魔卫道,几乎可以说是宋茗陪他……
“对不起……”尤伽微微低下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诀息,对不起……”
“尤子恒,”宋茗的声音很冷,尽量压制着怒气,“你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尤伽知道收了尸魁下一步就是要烧掉,他回头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眉头紧皱,心中拧成一团,丧气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诀息,你来,我真的做不到……”
“优柔寡断。”宋茗生气地一把将他推开,从袖中抽出青符加了一道镇压,再用符将尸魁烧了。
尸魁在火焰之中,从衣服毛发开始被点燃,尤伽做不到,宋茗又是多难才能做得到呢?自己从小就和尤伽玩得好,尤伽的父亲也对他很好,要亲手烧毁他的尸身,宋茗本也不忍心,可是不得不这么做,尸魁必须要青符镇压和烧毁尸身。
这一把火从天黑烧到天亮,他们坐在一旁似乎冷静了很多,宋茗问道:“如果终有一日,你的亲人都变成尸魁,你也一样做不到手刃他们吗?”
“我知道尸魁就是行尸走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尤伽的回答让他没那么生气,尤伽最错的不是优柔寡断,是没有斩红尘断六亲。
宋茗又很冷静地问他:“你为了除魔卫道当修士,尸魁想要你的命,你就和尸魁讲亲情,不觉得矛盾吗?”
“那诀息也是为了除魔卫道当修士吗?”尤伽对上他的眼神,心中回荡着那句话,我们什么关系你自己没点数?他想知道宋茗的答案。
其实宋茗有很清晰的答案,为了陪他,这几十年里一直都很清晰,只不过现在不想说,只道:“我是为了当神仙不行吗?”平常宋茗并不是特别想飞升当神仙的。
尤伽长舒一口气:“行,那我也可以当神仙,以后我陪你当神仙可好?”
可后来,宋茗并没有当神仙。
当时尤伽并不知道,宋茗是真的想当神仙。在一起当散修的几十年间,他们也遇见过神仙,宋茗也开始有这个念头。
以前他们几乎是一起上的筑基,没差几天,但尤伽升金丹之后快十年,宋茗还是筑基,他心中有点急,差点练功的时候岔气走火入魔。
今年他们好像一百四十五岁了,还是二十左右的模样,当了一百多年散修,无师自修的哪有这么快就到金丹的?可是尤伽已经是金丹了,宋茗心中越来越急。
宋茗知道星尽衡海,传说只要过了那片海就是神仙了,他不是特别想除魔卫道,也不是特别想永远和尤伽一起当散修行侠仗义,当神仙这个念头越发清晰,他一百多岁的年纪,当神仙似乎是一种新的盼头。
星尽衡海不能抚平伤痛,也无法真正渡海登仙,过了两百多年之后尤伽才知道,要渡那片海必须留下一魂,渡一半时会有魂蚀,三魂不齐无法飞升,只能葬身星尽衡海。当时他们都站在星尽衡海前,可笑的是,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却没有勇气入海。
尤伽无力地观赏起这片荧光嶙峋的海面:“我们花光力气才有站在海边的资格,能渡吗?”
“想渡和能渡,是两回事,”宋茗蹲下身子,手想抚摸海水的边缘,却迟疑不敢伸手,“你说衡海道尊当年为什么不渡海?衡海道尊与我们不同,这是属于自己的海,不会伤害自己的。”
他们说的那位衡海道尊还是年茉绫,年茉绫靠魂蚀增进修为,走捷径飞升,她不知道自己手上这么多血腥去了天界有什么后果,所以年茉绫站在这道海岸线时便迟疑了,要留在这里。
“修士的尽头不就是神仙吗?究竟为什么不想去天界当神仙?”尤伽反问道,如果他此时知道自己两百多年后在这里会打几天麻将,会是什么心情?
宋茗缩回手,自嘲笑了几声,叹息起来:“子恒,我现在是很不明白一点,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有什么意义吗?除魔卫道?行侠仗义?”他感觉自己很麻木,人世间的好与坏他都在这一百多年享受完了,善与恶也全都见识过了,此时宋茗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具带有自我意识的行尸走肉,他可以好好活着,却没有生存目标。
“意义?活下去才能见更多无法想象的善与恶。”尤伽的回答依旧温柔。
宋茗这一刻就跟那次的尸魁一样,一瞬间没了目标,在那之前,宋茗当修士的理由是为了陪尤伽,但尸魁那一次,一瞬间他就不想陪他了,退而求其次想当神仙。而此时自己突然也不想当神仙了,却觉得一阵麻木,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了。
见宋茗呆滞的模样,尤伽又安慰道:“记不记得我们俩在橘树镇除狼妖那回,狼妖有两只,一只是好的,一只是坏的,我们看穿好的狼妖假装成人的模样在镇子生活,以为他要作恶,其实是好狼妖暗地里保护百姓,所以我们作为修士可以杀坏的狼妖也可以放过好的狼妖,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宋茗又自嘲地摇摇头,无力地看着尤伽,“你对天下人问心无愧,那对我呢?你不负天下人,独独负我。”
“对不起……”尤伽只对宋茗道歉过,出于愧疚,出于自责,宋茗没说错半个字。
你不负天下人,独独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