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涟仍是缩成一团,靠在粗糙的墙壁上。
她慢慢地平复呼吸,一点一点地呼气吐气,直到眼泪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还是习惯性地保持安静,等着刘湘涟从情绪里走出来。
刚刚那场戏,台词对话量集中在另外三个演员身上。
刘湘涟没有任何台词,唯一要做的就是根据他们的对话做出周招娣应该的反应,来表达人物的内心。因为周招娣是缩在角落里的,又是常年忍耐的一个女孩,刘湘涟只能通过微表情表现周招娣的情绪起伏。
当提到婚事的时候,刘湘涟不禁呼吸一滞,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紧绷。
当提到彩礼的时候,刘湘涟的手紧紧地抓着膝盖,呼吸紊乱,脸颊能看到轻微的颤动。
当提到要见她的时候,刘湘涟的身体缩紧,干涸的嘴唇抿得更厉害了,浑身写满了拒绝。
而在最后,人都走了,刘湘涟也迎来了情绪的突然爆发。
痛哭,悲伤,难以置信,各种被压制的负面情绪糅合在一起,一瞬间几乎要冲垮一个年仅16岁的女孩。
人在哭泣的时候,都会起正常的生|理反应。
只流眼泪没有鼻涕,是存在于唯美言情电视剧里的,而不是在文艺电影里。
那一瞬间共情的伤痛,让刘湘涟的心都仿佛在灼烧。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现场其他的工作人员也跟着动了起来,像是一幅静止的画,突然变成了动态。
刘湘涟走到了佟小舟身边。
导演身前的监视器里可以看到刚刚她的表演。
刘湘涟静静地看完自己的哭戏,用哭后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导演,我想换一种演法。”
佟小舟本来就会要求再保一条的。
对于角色的处理,导演会尊重真正扮演角色的演员的想法,“你想怎么演?”
有时候身临其境了,演员的切身感触比导演起初的预想还能贴近人物。
“周招娣的性格是很隐忍的,过去16年都听父母的话过来了。家里对她也一直不好,她早就习惯了。她善良,为家里奉献是一方面,但实际她也一直忍耐着。”
“我刚刚……”刘湘涟指着监视器,“表演得外放了。我想试一试内敛一点的方式。”
“嗯……面无表情吧……”
这个在业内的专业叫法是“零度表演”,不需要演员表演什么表情,也不用为了情节效果而进行什么创作表演。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33年的电影《瑞典女王》。
女主角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放弃了王位,可当她来到两人约定见面的海港时,却得知爱人在决斗中死亡了。
影片的最后,女主一个人站在起航的船头,海风吹拂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她美丽的面孔却没什么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远方出神。
她是悲伤?是痛苦?是希望?是愤怒?
不同的观看者会给出不同的解读。
不管怎么样,这个片段是成功了,也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
可惜,零度表演这种“面无表情”很容易被演成面瘫。
因为当面部表情被大幅度限制的时候,演员需要通过微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动情,还要通过这些细微的表达,让观众共情,就非常考验演员的功力。
所以很多演员,尤其是新人演员,并不敢采用这种大胆的演法。
现在,刘湘涟说想要用这种表演方式。
哪怕她是被时间证明过的传奇影后,可她现在到底套着苏甜甜的外壳,而苏甜甜是个第一次演电影的新人。
“嗯……”佟小舟沉吟了一下。
在作为导演之前,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影后级别的女演员。她能理解刘湘涟想要表达的意思,至于能不能演出来,总要先有个“演”字。
佟小舟:“你先试试看吧!”
做演员的时候,她喜欢能给演员发挥空间的导演。做导演后,她自然也要成为自己喜欢的那种导演。
跟组化妆师赶忙上来给刘湘涟补妆,把她的泪痕都用粉扑压干,直到面部成为刚开始拍摄时的那样。
“1场2镜2次,Action!”
周招娣冲回了家,听到屋里有陌生人的声音,她趴在门边偷听。
当媒婆要离开时,她迅速躲到屋子另一侧墙壁的阴影处。直到周父周母也离开,家里重新变得安静,她还是默默地抱着膝盖坐在墙角。
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阴影中只有周招娣的眼睛是明亮的,好像盛满了落日所剩的光辉。
镜头不断拉进,周招娣的面孔被放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的根本不是光,而是泪水!
黑色的眼睛是因为泪水而闪闪发光,那根本不是什么希望,而是过去的哀痛!
鼻翼在微微地颤动,似乎是酸得要忍不住。
但是,泪水始终不曾落下。
只是,周招娣的嘴角越来越往下,一点一点,像是不断坠落的生活。
过去的16年已是如此,未来还会更糟吗?
周招娣的嘴抿得紧紧的,死死的。
明明是花季少女,却可以配得上老黄牛的形容,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她委屈吗?她伤心吗?
周招娣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院子上空的那片不再蔚蓝的天空。
她稚嫩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就像望着她的人生。
半晌,她扶着墙壁缓缓地站起来,跺了跺脚,让酸麻的腿恢复一下。
今天她还要做晚饭,给全家人。
周招娣一步一步挪着走向屋门,平静地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吱嘎”一声,老旧的门敞开,露出黑压压的内里。
周招娣抬起僵硬的腿迈过门槛,瘦弱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全场的人都在沉默。
佟小舟盯着监视器,什么话也没说。这种低气压,让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等着她宣判结果。
直到刘湘涟走到她身边,她才说,“我感觉更难受了。”
压抑和愤怒压在胸口宣泄不出来,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阿飘苏甜甜疯狂点头,“对对对,就和课本上的《老马》一样!”
她说的是臧克家的的一首诗《老马》,编入了高中语文课本——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刘湘涟表演的周招娣,简直就像这首诗里的老马走出来变成人的模样。
佟小舟吐了口气,“就这样吧!”
她看了看天色,“准备下一镜。”
接下来是屋里一家人吃晚饭的戏,正好时间适合。
等这一镜拍摄结束后,才是整个剧组开饭的时间。
李锦雯没有跟着剧组过来,但是李锦雯的执行经纪人岳小鲤摇身一变,作为执行制片人来了。
爱岗敬业的岳小鲤拿的工资不变,但是活多了一倍。
她身为一名合格的社畜,她早就洗脑这是老板李锦雯重视她的表现,并在这种良好的感觉中沉溺不可自拔,热情奔赴新的工作内容。
为了开机大吉,岳小鲤把晚饭的预算调高,博一个好彩头。
吃过了晚饭,苏甜甜又被佟小舟招呼着,远程连线编剧谭允。
因为通宵改剧本,谭允今天一大早把剧本发给佟小舟后,倒头就睡,直到晚上才醒过来。
三个人又加上明天要对戏的演员,一起把台词合了一遍,苏甜甜才终于收工。
接着的几天,除开下雨天只能拍摄屋内的戏,刘湘涟又陆陆续续地把在田里割荞麦的片段、学校毕业和老师谈话的片段、给弟弟周宝根辅导作业的片段搞定。戏份倒是不多,但是场景换了不少。
在村庄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周招娣趁着父母不在,把弟弟哄走,卷起书包去村外搭车的镜头。
镜头里的周招娣,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跑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生怕被家里人发现。
当坐上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后,周招娣黝黑的脸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奔向自由的笑意。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拿出书包里的苹果,在颠簸的车里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卡!最后一条完成了!”
整个剧组都在欢呼。
这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能返回北京了。
之后剧组就重新搭乘面包车队,离开了凉山下的村庄。
返程路上,佟小舟又顺便拍了几个周招娣在车站、火车站辗转的镜头。
等回到北京的时候,苏甜甜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双手伸展,大声喊道:“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
在孟观几次三番的催促下,AI后期公司终于加班加点地完成了AI换脸。
和B站常见的换脸不一样,他们把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的苏甜甜的衣服和发型也换掉了,紫色修身的旗袍搭配复古的手推波盘发。
深加工过的不到1分钟的获奖感言视频,孟观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一次,他都恍惚觉得,台上的人就是刘湘涟,刘湘涟就是复活在了这个时代。
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她的神态和动作,连同说话的语调,都那么似曾相识?
宛如民国时的绝代佳人,推开了时间和生死的帷幔,巧笑倩兮地站在新时代的舞台上。
一定是她!
他不会认错的!
孟观迫不及待地去搜索有关苏甜甜的一切,尤其是视频资料。
作为一个娱乐圈小有名气的演员,苏甜甜的电视剧作品是很容易找到的。
孟观最先看了《豪门风云》,一个傻白甜的角色,看不出什么。
历史上的刘湘涟也从没有演过类似的角色。
孟观又去找了《同桌》。
于是,习惯了刘湘涟的表演水平的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堪称辣眼睛的表演。
孟观:“……”
他记得《同桌》是在《豪门风云》后面拍的吧?
她是如何做到演技水平断崖式下跌的?
作者有话要说:复习一下臧克家的《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
114章,孟观看到套着苏甜甜壳子的刘湘涟在玉兰奖台上说获奖感言,觉得熟悉,打算事后让AI公司做个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