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通常是在电影开机前完成。
导演、编剧、主演等主创们聚在一起,分角色朗读剧本,并对电影中的人物剖析,加深对情景的理解。如果遇到不合理的地方,编剧也会记录下来方便在开机前调整好剧本。
圈内的一些大导演或制片人,喜欢在剧本围读的时候,让尽可能多的主创人员参加,便于幕后人员也加深对场景的理解,以便完成更好的设计。
严格说来,这其实是苏甜甜第一次参加剧本围读。
之前拍摄《豪门风云》,她进组的时候剧组已经是在开拍中了。而后来拍摄《同桌》,她第一天晚上进组,第二天就开始拍摄。对剧本的问题,她要么是直接问编剧,要么靠导演讲戏,其他的就全靠刘湘涟这个金手指了。
这样正式的一个剧本围读,对苏甜甜来说确实是新奇的经历。
当然,第一次拍电影对她而言也是新奇的。
电影的内容,在场的人都已经知晓。
然而李锦雯宣布开始剧本围读后,编剧还是把大体内容介绍了一遍。
《身不由己》是一部悲□□彩的少女苦难史。
周招娣出生在四川省的一个小县城下的小村庄。一家四口人,爸爸妈妈,以及一个小她5岁的弟弟。
家里日子清贫,周招娣从小就要下地干活,农忙时父母没时间,她还要兼顾弟弟。
学校的老师总说读书改变命运。
然而,周招娣连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16岁的少女初中刚毕业,家里就不在供她继续念书了。
如果能在家里干活其实也不错了,过去的十几年周招娣也是这么下来的。
生活如压抑的死水,直到某一天,一道晴天霹雳把生活硬生生撕开,露出残忍的一面。
父母让她嫁给隔壁村二婚的王老五。
因为,他们收了10万的彩礼。
10万,是她再怎么割荞麦也赚不到的钱。
10万,是她父母养她十六年的抚养费。
10万,更是她11岁弟弟的媳妇本。
此时的周招娣是什么心情?
作为电影里唯一的女主角,绝对的领衔主演,苏甜甜的台词占了绝大多数。
因为不是正式拍摄,连彩排都算不上,苏甜甜也就没有和刘湘涟交换身体。
她对着剧本念道:“10万……10万……”
“如果有了10万,我是不是就能买回自己的人生?不用被安排嫁人,可以去继续读书……真正的获得自由?”
这一段苏甜甜早就和刘湘涟一起读过了。
剧本上面也有她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上面标记着周招娣的特点:善良、淳朴。
早就看过剧本的苏甜甜知道,之后的周招娣就会千里迢迢地到大城市的KTV打工,攒钱赎身了。
“这块很奇怪。”苏甜甜还是很困惑,指着这段台词大胆发问,“个么,收钱的是周招娣的父母吧?为什么是周招娣想着还钱?”
“而且,说是彩礼婚嫁,实际就是人口贩卖啊!过去不是有很多年轻女生被拐卖到了大山里,给娶不上媳妇的村民做牛做马吗?”
“周招娣的情况,除了卖家是亲生父母,其他的都没什么不一样啊!”
为了防止小时候的苏甜甜不听话乱跑,苏妈王茹给她灌输了不少这类拐卖新闻。
这样做起到的效果也是杠杠的,小时候的苏甜甜出门就会紧贴苏爸苏妈,压根不敢离远。
“都是人贩子了,她还想着从人贩子手里赎身吗?”
苏甜甜的疑问在刘湘涟那里得不到解答。
第一次读剧本的时候,刘湘涟面对苏甜甜的疑问,只是轻叹,“父母本来就是可以卖掉孩子的。我就是这样被卖掉的。”
刘湘涟出生在上世纪初,那个时候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不过刚亡了4年。
那个年代,父母是有权利卖掉自己的孩子的。
刘湘涟就是这样,从苏州的梁家被辗转卖到了上海的孟家。
所以,她对剧本的故事逻辑毫无质疑。
演员对于剧情逻辑的质疑,能解答的是剧本的创作者,就是瘫坐在苏甜甜对面的编剧谭允。
她看起来比李锦雯年级略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眼睛半睁半眯地藏在厚厚的镜片后。
听到苏甜甜的问题,谭允直起了身,“这个剧本是根据真实案例改编的,就发生在去年。”
国内太大了,参差也很大。
生活在上海的苏甜甜,无法想象在内地的一个小山村,有父母竟然为了十万元就把女儿“卖”了。
她也无法想象,一个刚初中毕业的未成年女孩是怎么想要把这笔“巨款”背负到自己瘦弱的肩膀上。
谭允:“我在做素材收集的时候,找到了当初采访这个女孩的记者。她说……”
“当时的周招娣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命苦,想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然而,到底什么路才算是“活路”,没有人告诉她。
而她过去16年在山里生活,视野里也只有山坳坳的那一片天空。
“而且,周招娣从出生开始,家庭灌输的理念就是‘奉献’。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弟奉献,也就是我们调侃的‘扶弟魔’。只是,她从小就这么被洗脑的,环境又闭塞,压根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至今还大范围存在。
女儿是外人,迟早要去别人家,所以父母使唤消耗女儿就没有那么手下留情。
谭允:“在她的观念里,既然那10万块买了她,那她想办法把10万还回去,就能继续留在家里了。”
正常父母会在女儿16岁的时候就包办婚姻,直接发嫁女儿吗?
要知道,国内女性法定结婚年龄可是20岁。
这是一个想要吸干她骨血的家。
她现在为了父母、弟弟,奉献,将来又会为了弟弟的孩子奉献。
周招娣竟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没有想着挣脱开这个枷锁。
“就是被愚昧洗脑蒙蔽的傻孩子,家里教会了她奉献、善良、质朴,可唯独没有人告诉她,人心隔着肚皮。有时候,亲生父母可不一定是对你最好的人。”
苏甜甜怔怔地听着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社会,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女孩。
她望向身边沉默不语的刘湘涟。
当年的刘湘涟也是这样吗?
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突然一下子生活就天翻地覆?
“那周招娣后来怎么样了?”苏甜甜非常强烈地想知道,“我是说现实里的她。”
剧本里的周招娣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
但是,现实不是影视剧。
这个可怜的女孩,后来有拿回属于自己的自由吗?有过上好日子吗?
有像一个普通的花季少女一样去读书、去和喜欢的人谈恋爱吗?
谭允神色有片刻恍惚,“前面是和剧本里一样的。她被‘夫家’的人,也就是出彩礼的人,从打工的KTV抓走后,找机会报了警。在警察的调和下,最后回家了。”
“啊……”
苏甜甜忍不住皱眉,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救急不救穷。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谭允又瘫到了座位上,“当地妇联会每个月和周招娣联系,也算是威慑吧。”
谭允只声称她和当初采访周招娣的记者联系过。
实际上,作为圈内有名的金牌编剧,她怎么可能不去采访当事人周招娣?
一年过去,周招娣确实没有再被父母为了彩礼发卖。
但是,她也没有复学去读高中,只是在家里跟着父母一起从地里刨食,就如他们祖祖辈辈一样,再就是照顾弟弟、辅导弟弟作业。
弟弟就是他们一家子人的希望。
所以,谭允没有去找周招娣采访。
只是看了一下在地里干活的年轻少女,她就转身离开了。
她只是一个编剧,要逆天改命,也只能做到在剧本里而已。
“根据《民法典》,这是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但是,实际我们在处理案件的时候,总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坐在后排的陈雨警官作为电影的顾问发言了。
“举个例子,我的同事曾经处理过家暴的报警。把丈夫制服后,报警的妻子反而责骂我的同事。”
“啊?”
苏甜甜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会遇到非常多的奇葩事件,实际出警的时候,并不是简简单单谁对谁错就能结案。只是因为一些要求,我们会以调节为主,尽量让问题不再上升。”
比起法院,警察是最容易接触到的既权威又中立的第三方,只要一个报警电话,警察就会出警。
与其耗在漫长又繁琐的法院诉讼,能够以调节结案,对当事人乃至社会,绝对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只是这样,在巨大的社会机器运转之下,又有多少微小的个体被忽视了呢?
“可……周招娣……”苏甜甜咬着嘴唇,“那是贩卖人口加绑架啊!”
陈雨摇了摇头,“虽然也是触犯《刑法》,但是算在触犯‘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没有致人死亡,只会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她看向谭允,“我猜这个案子最后是和解吧?当事人父母和付彩礼的男方都没有获罪?”
谭允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嗯”声。
陈雨:“有关‘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当事人不提起刑事自诉,就不会处理的。”
最后,周招娣当然没有去告她的父母,也没有告把她强制带走的男方。
她回归了原生家庭,继续奉献自己的余生,或者等待醒悟的那一天,只是不知道会在多远的未来。
苏甜甜觉得浑身冰冷。
她很愤怒,可又不知道该冲谁发泄这种愤怒。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她的小圆脸绷得紧紧的。
“你这表情可不对!”导演佟小舟拍拍苏甜甜前面的桌子。“周招娣更多应该是怨命不好,对父母的愤恨要收着。”
制片李锦雯点头:“愤怒和怜爱是让观众来。”
“前期要把周招娣塑造得足够惨,衣着打扮、住的地方……得多费点心思。”
听到佟小舟的话,坐在会议桌边的美术指导比了个OK的手势。
“还要有希望。明明有希望,却被硬生生掐断。”李锦雯看着周招娣的人设,“她在学校的成绩应该很好,是一个老师喜欢的学生,而且她要比顽劣的弟弟优秀。”
编剧谭允:“知道了,我加一个片段,多个老师的角色。”
选角副导演马上跟进,“那一会儿麻烦谭老师先把人设发群里,我去找演员。”
“那就这些了?”谭允瘫在椅子上不愿意动弹,“16岁足够年幼,10万块卖身钱不算多,男方二婚接近40岁……已经够惨的了吧?”
“演男方的演员……”佟小舟抬头,在会议室搜索了片刻,目光定格在一个中年男演员身上,“这模样还是有点周正了。”她转而问造型指导,“我想给做成一只眼睛眇了。”
造型指导点头,“那就是要早点开始画单独的伤妆了,后面的拍摄时间和我们碰一下。”
周围几个人你来我往地讨论,都是要把周招娣设计得更惨。
至于周招娣的扮演者苏甜甜,捧着剧本待机中。
眼见着时间耗费得长了,李锦雯赶紧把大家都重新拉回主题。
苏甜甜才终于可以继续把台词往下读。
等到了晚上,剧本才堪堪读完了一半。
李锦雯宣布今天的围读结束,会议室里的一群人又像来时那样,三三两两地撤退。
苏甜甜把剧本收回包里,要跟着岳小鲤离开时,一回头就看到了靠墙站着的冯宇执。
他穿着白色T恤和米色运动长裤,简单低调,但他浑身的明星气质和精致的美貌,就与周围的人天然有壁。
“你怎么来了?”
苏甜甜诧异,“刚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你没出现吧?”
作者有话要说:网上搜一搜,这类被父母收彩礼“卖了”,然后外出打工还债赎身的新闻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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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打官司真的耗时间。我之前跟着团体打官司诉讼,管辖地还是上海本地,不用去异地打,都整整耗了三年才结案拿回工资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