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
被黑雾笼罩住的密林中,不时传来“吱嘎吱嘎”的怪叫声,阴森而低沉。
“这是半面鸮出来找东西吃了。”
凌鹿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银色的喷壶,给一株才发芽不久的覆盆子小心地浇着水,同时解释着这声音的由来。
水滴洒落,娇弱的叶子轻颤两下,像是有些害怕。
“不怕不怕啊,污染物没法闯进温室的。”
凌鹿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小小的叶片,出声安慰着这株幼嫩的植物。
就跟回应凌鹿的话语一般,外面的怪叫声突然停歇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是一声近乎凄厉的哀嚎。
伴随着“咔嚓”一声,哀嚎声戛然而止。
丛林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凌鹿屏息凝神地听着,小声道:“唔,是食尸藤把半面鸮吃掉了。”
他一面和覆盆子说着话,一面用自己的长尾巴卷起一把小铲子,给一旁的羊齿苋松了松土,还顺便用尾巴尖蹭了蹭羊齿苋幽绿色的叶子。
这是一座简陋的温室。
温室里,摆放着密林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植物——
覆盆子、羊齿苋、三叶草……
这些曾经再普通不过的植物,一旦离开这温室的庇佑,便立刻会被周边的“黑雾”所侵袭,形成新的“污染物”。
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凌鹿双手尾巴齐上阵,终于给所有的植物都浇完了水松完了土。
他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正好听见一旁的小机器人转着履带滚了过来,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转头看向这方头方脑机器人的屏幕,上面跳出一长串变化的线条。
凌鹿看懂了。
小机器人在说:有人来了!有两名端着武器的人,走进了主屋!
凌鹿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出笑容:和江婆婆说的一样,真的有人来了!
他捡起自己的双肩包背好,准备藏好尾巴犄角,再去和这些人会和。
然而……
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太过激动,往常只要一秒钟就能隐匿不见的尾巴和犄角,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肯乖乖消失。
这可不行。
如果其他人看到了自己的尾巴和犄角,他们会惊慌,会害怕。
江婆婆也说,尽量藏住它们,别让人看到。
凌鹿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角——
就好像多按按,就能把这对深红色的小角给按回去似的。
可不管他怎么按,犄角依然不肯消失,尾巴依然在屁股后面晃啊晃。
小机器人的响声愈来愈急,想来是那些人越来越近了。
要快速藏起尾巴和角,还有一个办法。
凌鹿快速跑到温室门口,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看着前方如墨一般的黑色浓雾,黯淡无光的畸形密林,凌鹿轻轻呼出一口气,钻了进去。
*
凌鹿在浓雾里快速穿行着。
他要去雾最浓的地方。
在那里,雾水会凝结成“露珠”。只要吃掉一粒黑色的露珠,犄角和尾巴就会立刻藏起来。
他越走越深。
雾气重得让人呼吸不畅。
凌鹿不喜欢这些雾。他也不喜欢被雾侵蚀后的污染物。
比如眼前挡住了去路的藤蔓。
这些食尸藤形如大型蠕虫,浑身布满一个个硬币大小的呼吸孔,又从呼吸孔中伸出一截截鞭毛,在地上纵横交错,缓慢蠕动。
扭曲爬行的深棕色藤蔓里,有一株已经寻到了吃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株食尸藤的枝干,如同线圈般勒住了一只一人高的半面鸮。它那细长带有倒刺的鞭毛,一根根扎进半面鸮的皮肉中,一面释放出将肌肉融化的毒素,一面在半面鸮的皮下搅动,直到这猎物完全液化。
其余还饿着肚子的藤蔓,凭着觅食的本能,晃晃悠悠立起身体,抖动着一束束鞭毛,朝闯进捕食区域的凌鹿涌来。
凌鹿不得不停在原地,轻叹一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驱逐器。
这是江婆婆给他的。
凌鹿对着藤蔓,按下了驱逐器的开关。
藤蔓的速度稍微放缓了些,却并没有停下。
凌鹿将驱逐器举得更高了些。
他盯着这些食尸藤,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他小声念叨着:“滚开,怪物,滚远一点!”
凌鹿自己并不知道,此时他的眼睛,他那双深红色的眼睛,如灯光下的红宝石般,泛着奇异的光。
刹那间,藤蔓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全都僵住了。
凌鹿心中一喜,只当是驱逐器终于见效了,便将手举得更高,同时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藤蔓。
藤蔓开始一节节地往回退。
凌鹿的眼里流光闪烁。他再往前迈出一步,轻声道:“滚开,别挡路。”
藤蔓哆嗦一下,疯狂地往地里钻。
就连本来还在躺着消食的那株,也丢开自己的午餐,拼命地用枝干刨着土,像是在躲避什么顶级的捕食者。
不过几分钟时间,方才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的食尸藤,全都藏得不见踪迹。
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大片没有攻击力的变异蕨,以及一具血肉模糊的半面鸮尸体。
完全没有意识到污染物们到底在怕什么的凌鹿,一面感叹着这驱逐器真是好用啊,一面继续往浓雾深处走去。
*
终于,凌鹿走到了半点天光都透不进来的地方。
这里唯一的照明光源是散在地上的夜光蒲公英。
轻轻摇晃的毛绒花球,散发着平和无害的温柔绿光。
然而,若是有任何活物被这带着点儿梦幻气息的绿光所迷惑,不知不觉碰到了这毛绒花球,那下一秒,就会有一个直径2米布满黏液的球状物破土而出,再从中裂开一条大缝,将猎物整个裹进球内。
所以凌鹿很小心地避开了这些温柔可爱的小毛球。
他借着绿光,在一片变异蕨的草叶上找到了一粒黑色珍珠般的“露珠”。
凌鹿用两指轻轻拈起黑色露珠,像吃糖豆一般送进了嘴里。
露珠很快在嘴里化开了。
虽然这浓雾看着让人心情压抑,但这种结晶体吃起来倒是有种淡淡的甜味。
凌鹿将微甜的汁液吞进肚,安静地立在原地等待着。
一秒,两秒……
凌鹿眼睛一亮,摸了摸头顶,又摸了摸屁丨股,“哎呀”一声,快乐地叫了出来:“没有啦!”
犄角和尾巴都没有啦!
他兴冲冲地转过身,小跑着奔向了来时的路。
没有犄角尾巴,就可以让其他人带我回到人类世界,按照和江婆婆的约定,“找到‘那个人’,和他一起好好生活,做一个快乐的人”啦!
然而没跑出几步,四周“吱嘎吱嘎”的声音便此起彼伏。
半面鸮?
而且是很多半面鸮?
凌鹿停下脚步,循声往侧面看去。
果然。
一群半张脸形如老鼠、半张脸无毛无皮只有血糊糊一团肉的鸮,正停在黑色尖刺树的枝头,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有那么两只大胆的,已经张开翅膀,冲凌鹿滑翔而来。
凌鹿正要反手去掏驱逐器——
“小心!趴下!”
耳边突然炸响了人类的呼喊声。
凌鹿愣了一下,身体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下一秒,一个高大人形扑过来,将凌鹿直接按到在地,再用身体护住了他。
唔!摔得有点痛!
凌鹿来不及呼痛,先看见冰蓝色熊熊火焰吞噬了扑面而来的两只半面鸮。
火焰温度极高,半面鸮连哀嚎都未发出就被烧成了灰。
其余停在枝头的鸟群,看到此情此景,纷纷怪叫着飞离。
挡在凌鹿身上的人一个翻身蹲坐在地,一手按住凌鹿的肩膀以防他乱动,一手从身后背包抽出棍形的检测仪,熟练地按开仪器,举在离凌鹿10厘米高的地方,一寸寸往下挪。
凌鹿瞪着眼前的检测仪,在心里碎碎念着别担心别担心,江婆婆说了,这都是正常检查……
“滴……滴……”
检测仪的电子音在密林中回旋。
虽说知道会有这么一项检测,但凌鹿还是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这时,一名女性的声音响了起来:“汪大狗,你动作能不能温柔些?把人小朋友都吓傻了。”
凌鹿偏过头,看见一位身形修长、同样穿着迷彩服戴着头盔和透明护目镜的士兵,手里端着一柄喷射器,朝自己走过来。
“滴滴滴!”检测仪亮起了蓝丨灯。
被称作汪大狗的士兵读出检测仪上的数据,道:“抗侵蚀值在正常范围,不用采取额外措施。”
高挑女性点点头,也蹲到凌鹿身边,伸出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吓到了吧?”
凌鹿犹豫一下,拉住对方的手坐了起来,摇了摇头。
“哟?胆子还挺大。”她笑了一下,隔着头套声音显得有些闷,“我叫陈雪,他叫汪明远,隶属于第三军区73队6分队第29小队。”
“说吧,叫什么名字?居民编号是多少?从哪个卫星城偷跑出来的?”陈雪问道,“怎么一口气跑到了这种重污染区?”
每年总有些不要命的年轻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冲进城外的污染区。
他们大多数有去无回。
能像面前的少年这样被救下来的,屈指可数。
陈雪看着眼前人那过于白皙干净的面庞,以及如同玩偶般精致乖巧的五官,不禁又问了个问题:“你的同伴呢?”
不管是从哪个卫星城出发,这纤细的少年都不可能是独自一人。
他一定有个非常有力的同伴或者保镖——甚至是一组保镖,才能在丛林中存活下来。
凌鹿紧张地咬了下唇,看着陈雪道:“我叫凌鹿。我没有编号,我……我就住在这里。”
此话一出,隔着护目镜,凌鹿也能看见对方脸上惊异的表情。
住在这里?重污染区的丛林里?
这少年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凌鹿又道:“我之前有同伴,我的同伴,是江笑涵江婆婆。”
陈雪和汪明远对望了一眼,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小队这次的任务,确实是“回收江笑涵教授的遗物”。
但从未听说江教授还有同伴啊!
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柔弱纤细毫无自保能力、却又声称自己住在丛林中的少年?
凌鹿见两人都没有说话,便将身后的背包取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有江婆婆写给厉行洲的亲笔信,可以证明……”
江教授写给……厉行洲将军?
*
一刻钟后。
三号卫星城外的前哨站。
重型机枪的枪丨管堪堪停止转动,金属弹壳掉落一地。
空气中全是皮肉被炙烤的焦臭味。
臭味来自于哨站最外围的狼尸。
厉行洲少将,第三军区全部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冷眼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狼尸。
在旁人看来,这些瞪着九只眼睛、身体被打成了筛子的变异狼,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测试污染度的仪器,也亮起了代表安全的绿色。
厉行洲踢开一截带着黑色脓血的残骸,走到头狼旁边。
他缓缓拔丨出配在身侧的军刀。
这柄采用了分子排列技术的军刀,是“大灾变”以前的产物。如今的人类早已造不出这样的武器。
刀刃,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寒意。
原本早该死透了的头狼,突然仰起头颅,上下颚裂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一只浑身血水肌肉外翻的幼狼,睁着四只眼睛,从头狼嘴中如炮丨弹般被喷了出来。
“呲——”
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动作,军刀已将幼狼从头部往下生生切成了两半。
刀口干净利落,整齐至极。
厉行洲侧过头,英俊如雕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新型污染物,回收研究。”
身后的人军靴鞋跟一碰:“是!”
厉行洲收起军刀,瞄了一眼通讯器上的呼入请求,按下了接听键。
“好。”他沉声应着,“送去最近的营地,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