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再见到白鸟,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休息日下午。
他照常跑步的时候,余光无意间瞥见马路对面,黑发的少女穿着一件白色T恤,没再穿校服样式的制服,也不像平常女生一般穿着淑女的裙子,只一条宽大的黑色短裤,脸上罩着防晒的渔夫帽子。
她的身型分外眼熟,手冢想起以往的经历,新干线站口,观赛台上,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放慢了步子,试图仔细看清女生的面容。
这样做了过后,他才感到有些不妥,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大意,正要收回目光时,女生无意间揭开了帽子,抬头看天,表情似乎有些苦恼。
清秀的面容上不带笑意,平平淡淡的,带了些许距离感,一双眼睛尤为明亮。
是白鸟一迟。
手冢隔着马路,与她逆向而过。
九州的街道呈方形而建,平日里手冢就沿着这条规划好的路线锻炼,照例路过熟悉的网球场,他心念微动。日头太烈,阳光暴晒下来尤其烤人,手冢脖颈浮着一层薄汗,环顾四周,视线扫过一旁一棵大树的树荫。也大约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确定时间,缓下步子慢走到大树之下。
他席地而坐,长腿曲起,拿着水杯补充水分。没有跑步分散注意力后,主治医生的话如同录音一般在他脑中反复播放。
“手冢,目前九州的医疗手段很难保证让你肩膀和手臂恢复到百分之百的程度。”一向直率的医生难得迟疑起来:“你试过用左手比赛了,反馈是会疼痛,动作会走样,但根据分析,当时的肌肉拉伸程度还不到会让你感到疼痛的阶段。”
茶褐色发的少年放下水杯,轻轻呼出一口气,眼镜后的神色隐晦。
“我们初步分析,原因可能是易普。”
手冢自然知道易普的症状,易普是指职业选手在关键比赛出现抽蓄、颤抖与僵硬的情况。它是一种建立在生理上的病态,而非一般人们认为的临场焦虑症,非选手可控。
他伸出手,缓缓低头,眼神落在自己稳定、不曾颤动的手掌上。
“——咦?”
少女的声线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循声回过头,穿着白衫的身影逆着光,日色将她衣服打得介乎透明。女孩的脸庞藏在渔夫帽的阴影里,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的望向手冢,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似的。
“是你,上次球场见过的。”白鸟率先开口,她声线轻快,手冢听出了一丝少女在课堂人群中心微笑时候的腔调。她手势询问手冢,得到手冢点头的回应后才步履轻缓地走到他一旁坐下。“怎么又在这里?”
手冢想起手机收信箱中的垃圾短信,那些关于追风的描述,和关于社交的厌烦。她分明非常擅长与人交流,也算是主动,落落大方,不拘不束,那为什么痛恨自己的社交?
“在不远的地方训练。”手冢答。
“这样哦……”白鸟点点头算是回应,见手冢没有多说的意思,渐渐息了声安静地坐在一旁。
手冢等她开口,坐了一会儿也没见女生要说什么,心中权衡过下午的安排,利落地起身便要离开:“休息的差不多,我先……”
“稍等一下!”
白鸟语气很轻,打断了他的话。手冢很有耐心地回头,望向女生的眼睛。她的眼睛藏在帽檐里,见帽子遮挡视线,她急忙摘了帽子,黑色碎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一双褐色眸子带了些焦急的意味,盛了阳光,清澈又透亮。
“我其实看过你的比赛!跟那场,完全不一样。”她的话逻辑混乱,跟短信中散漫随意的语法一般,像是也意识到了,她为不明所以的代词补充:“另一场,在东京,和前些天那场不一样的一场,冰帝与青学,手冢部长。”
她的手无知觉地纠缠着自己的衣摆:“为什么,是肩膀上有伤……?”
手冢沉默,过了半晌才啊了一声,权当回应。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没过午休的结束点,他稍作思考,重又坐了下来,心中明晰白鸟询问的原因,只是没想到她也去看了那场比赛,手冢推了推眼镜。
“旧伤复发,现在左手处于恢复期。”
白鸟失声,半晌才讷讷回了几句客套话,手冢规整克己,一一道谢。她缓了好一会儿,手冢依旧背对着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网球场上。白鸟追着他视线看了过去,一时也有些出神。也许是午后的阳光慵懒惬意,他们并肩坐了许久,久到白鸟都已能完全放松下来,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白鸟眺望远方,不同于东京的高楼大厦,九州的建筑很有自己的风情。她突然开口:“不会回东京了吗?”
手冢一怔:“不,医治好手臂就会回去。”
“呀。”手冢侧头对上白鸟的眼睛,她笑意盈盈、温和的弯起。“真好呢。”
“手冢君和冰帝的那场比赛,我记忆很深。”
我清楚地记得——
每个细节,每个挥拍的瞬间,你镜片后格外坚定的眼神。
在那之前,我以为共情感已经消失,现实主义寄居虫一样占领我的身体,我对所有事物都兴致淡淡,也漠视遇到的一切。年少时那种单纯的情感对我来说像是儿戏和玩笑,也不叫人上心。
“因为我的生活中少有爱好,更不逞愿为其拼搏的梦想,直到我看过你的球赛。”
直到我看过你的球赛,仿若实质的情感如八百里的浪涌将我淋了个通透。
白鸟笑了一声:“我真实地触摸到了你的梦想,你的内心,你的责任感,你滚烫的人生。”
“你让我感到活着,不仅仅是追风,而是在风中燃烧,手冢国光。”
手冢清楚的看见,她笑着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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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很久过后,手冢向她问了名字和班级。
白鸟回答了他:青学三年三班,名字是白鸟一迟。
手冢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接着顺势询问她为什么在九州,为什么在上课的时间里会出现在街头网球场。
白鸟听后一愣,没有讲出具体的缘由,只是说了转学,出现在网球场只是意外。
“我根本都没握过网球拍呢,会走到这里可能也是因为之前看过手冢君的比赛吧。”
白鸟放柔了语气,尾音咬的粘糯,摆出自己面对同学时惯用的社交面具,这是她从小到大测试后的结果,最有亲和力,最讨人喜欢的社交性格。
“为什么转学?”
“哎?”
“为什么转学?”手冢重复了一遍。
白鸟根本没想到初次相识的手冢会纠结这种问题,她拖长语气词思考了一会儿。也许是随意的好奇一下吧,她心中揣摩,又不禁觉着用随意来形容手冢,实在是有些荒谬。无法,她如实道来:“跟着父母工作搬家来这里了,父母觉得这边有更适合我的专业特长班。”
“那喜欢吗?”手冢连语序结构里的代词都没补充完全,简短了当。
白鸟始料未及,被他问的无话可说,沉默不语。
“不喜欢的话,要学会拒绝。”手冢始终以侧颜对着她,她只能看见错开镜片后少年纤长垂落的睫毛。“不公平的事情也是。”
句句戳进她的心窝,白鸟不知道手冢是在暗示之前被网球误伤时她的态度,还是手冢原本就知道她的烦恼刻意讲的话。
怎么会呢,她根本不认识手冢啊。白鸟摇了摇头,将一时之间混乱的思绪扔出头脑。
手冢说完那番话后又沉默下来,两人肩并肩坐着,阳光正好,木漏日色。白鸟被浮动的阳光吸引,抬手去接。从繁密的枝叶间隙落下来的光片如同游弋的金光,白鸟追着光线不断移动手的位置,试图捧住跃动的金辉。徐风吹过,枝叶沙沙晃动,她刚刚握在手心的阳光又移动出手掌,白鸟视线追随过去,光斑如同脱兔,几番腾移,最后落在手冢茶褐色的发间。
她看着少年线条分明的侧颜不由怔神。阳光将他的发色打成介乎金棕透亮的颜色,手冢微微抿唇,视线下落,不知道望着哪里,睫毛纤长分明。她想起自己在还在青学的时候,三班的窗户正对着网球场,每次放学时候,她能从倒数第二扇窗看见身姿挺拔的手冢抱臂场边整顿秩序,然后带着正选一起跑步。
“我试着拒绝过了。”白鸟长吐了一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察觉到手冢投过来的视线,她有些不自然地压低船夫帽的帽檐。
“但另一方面,我已经接受这个选择了,也没时间后悔。”女孩逆着阳光回头,她看见手冢的表情,一贯冷峻自持的表情中添了一丝意外和错愕。站与坐的身高差,手冢抬头才能对上白鸟的目光,他眉毛松下来,棕褐色的眸子睁大了看向她。
“我是想选择最想要走的路。”
“但不行也不会后悔的,我还是我自己。”她笑了一下,接着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笑得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眉眼弯弯,笑得眼泪都垂在眼角。“我的沉没成本太高啦,你也是。”
手冢隐约听懂了她没头没脑话里的意思。
你的沉没成本也太高了——别后悔,别放弃。
网球永远忠诚于热爱它的人。
他看着女孩逆光跑走的身影,背景是熟悉的网球场地,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白衫,仿若白色的大鸟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