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除去实验需要低渗作用,排除掉游离的离子,雨宫一个人值守在蒸馏水器旁,默默等待着造水装置的完成。
偶尔回眸的时候,暗淌星河仿佛悬刻在七里之外,街道上除去24小时便利店和少女所在的建筑仍旧灯火通明,其余的地方早已陷入昏睡。明明已经入了十月,还未到冬天繁盛的季节,晚风已经夹杂着像是从更北处飘来的积雪,望着窗外的高耸而阻挡夜空的微弱光芒,不知为何,少女内心的孤独感就像浪潮般肆意横行。
水龙头下的漩涡还在咕噜咕噜地转动,配合上比起多人情味的黄色调会更显冷酷而无情的白灯,总归是有些微妙的阴郁,雨宫自己也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前来洗把冷水脸,对着电脑的文档再怎么瞪大双眼,血丝也依旧是敌不过的攀爬高手。
提前半个小时打开了培养箱的紫外灯进行杀菌后,少女前后加减操作了番,看着瓶子在里头开始震荡哐啷,落入眼帘就像是一种极富规律的坍塌,随之出现的崩坏阴沉也绽放在更深的地方。
白天的研究室也许不比现在寂寞,只是无论何时都让雨宫有着无所适从的感觉,不再是小鼠管理员的如今,只要结束一个流程,最里的房间就开始喊她的名字,似乎一切在理应如此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那是条世人眼中亘古不变的大路。指针滚动在一个接一个的刻度,空洞放大了咔哒行走的声音,如影随形的只剩下还在努力想要合奏的键盘。
不过即使这样,少女自己依旧陷入了一种迷茫的状态,或许是因为加班变得愈发合理化了,也或许是自己的生活所迫而不得不接受让她不快的现实,无法离开的原因太多了,因为就算是东大毕业,这里的研究室在环境上才能为她提供相对匹配的资源,就算让她调转车头去搞完全不懂的销售或者坐在办公楼,即使实际上也被克扣了些,但怎么看都赚不到比现在更多的月薪,就更别提要用什么去支撑如今没有去全职的父亲了。
尽管真的动过想跳槽的念头,找上专门用来办理离职手续的机构对现在的她来说收费太昂贵,并且若是被材料里随便写点什么,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那个背叛公司的人。这在社会上绝对会被歧视的,会被搓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的,她不可能辞职,却又觉得偶尔在窒息,边缘化地来又被其他人强烈的归属感层层包围,她不习惯这种佯装的热情,所以像是被孤立的状态似乎客观上就说得过去。
日子不自觉地在雨宫的内心幻化成为一座石碑,一座天平,左侧那端的盘子写着名利钱财,右端则是理想热爱,只要想起毫无音讯的跨洋信件,左侧的山坡倾泻而下的落石就会越来越多,轻羽失去了支撑的平台,只能飘忽飘忽地晃动在逐渐稀薄的空气。
少女越来越想不明白,或者说这样的题目似乎在身边也找不到明白的人能回答她,为什么在成长为大人这件事情,抑或说有关成长的记忆,给她的感觉能如此沉重,沉重到必须有所取舍,甚至舍掉个性和自己觉得本质上没有矛盾的所谓热爱。
她似乎从来都只是单纯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要沉浸在获取医疗的喜悦里,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去探索,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连做专业性的科研都需要攻心为上,要和曾经对着本家的父母一样低头哈腰。
可是就这么一脚踏出校园的门槛,走进眼看着很光明大道的地方以后,偏差唰地就这样冒了出来,如同不可思议的风暴席卷了那年校门口拐角边还未凋谢的樱花树,她再一次地只身跌入其中,依旧是没有意外的,连落花都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将她砸成缤纷的色彩。
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在不断变化,不断赶着各自的路,好像只有少女留在了青春的原地。已经是过去时的实习感触随之涌上,她觉得自己是鄙视所谓的框框条条,如今一切都编织成了网,没有变化的或许只有仍在暮光下飞扬的衣袖,而她开始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不断冒泡的沼泽。
看不惯权威,挑战权威,最后成功地取代权威,这样的力量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那个人才拥有,而他将能量传递给了她,如今也传递给了后辈,于是立海大当年成为了一个标志,从此在少女的内心埋下了一颗种子。可她不曾有过那样的力量和头脑,内心又是不愿意遵从,对她而言遵从就会回归到没有认识幸村前的日子,失去真我的状态在如今看来不过是牵线木偶,而寻找自我即便再缥缈,雨宫的内心也不想向仍在朦胧的夏日宣告终焉。
这样的矛盾不断在拉扯,若不是少年偶尔给的些许温柔包裹,她微弱的光茫大概已经被特训般的献殷勤部队所改写,然后成为他们的一员,就为了原本她以为是能者胜任的一些无聊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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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雨宫的思想开始抽离现实的时候,背后的门被刷开,滴滴的声响让她下意识回头,倒映在景的是正在整理白褂边缘的中年男人。
尽管看得出来他已经努力地更换了衣服,但略显锃亮的上了发胶的油头她会觉得滑稽,随着脚步的接近,身上萦绕不去的雪茄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开始在房间蔓延。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视线飘到了男人的皮鞋上,然后皱了皱眉。
“Ame…”
“这里不是除菌室来着…教授。”忍不住了,实在是难以容忍,但她几乎是未经思考就冒出了很大逆不道的发言。
“啊,抱歉啊,”大概是没想到少女出口竟然是这种话,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但是又见她保持着鞠躬的动作,心里虽然不太畅快,却也维持了基本的微笑,“录完数据就出来一下。”
她不知道又要接收什么光荣的任务,但不管是什么任务,半夜三更拖着明显参加完什么欢愉酒会的背影都让她感到头痛,更何况她也没录完数据,培养箱甚至都才刚结束工作。
“你现在的课题做的怎么样?”走出玄廊后,男人靠在墙壁,却没在看她,只是把玩着手机。
“能检测到Ca2+离子过载放大了线粒体的功能障碍,对于细胞的浸润…”
“…停停停,”男人扶了扶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将视线移回她的身上,“你啊你啊,该说你什么好,这样的进度你觉得正常吗?”
那不然呢?少女差点又脱口而出,样本的葡萄糖和乳酸产生能力也就只能到这个境界啊…她又不是能分身,一天也就二十四小时,那么多程序都一个人负责,再怎么快也要等结果吧。
“我明白你是新加入的,有很多地方不熟悉,但是经常离开岗位就不好了,体外研究结果都还没做出来,你应该多用点心才是。”
但问题是她也没有经常离开岗位吧…上班到现在加上一开始的提前进组,将近五个月的时间里,她真正的休息日只有区区三天,难道她不配有点意见?
见少女不吭声,教授以为是自己的话打动了她,于是站直了身子,因为饱腹而更显圆润的气球肚子好像更加鼓了。他向少女所在的地方迈了几步,伸出手拍了拍她恭敬地摆在身前的手,这一拍原本是不要紧,但是男人用了整副手掌心陷了进来,摩挲的瞬间她一下脑袋就空了。
那一刻的感觉十分微妙,她只见过一次川岛在的时候教授搭上了女子的手背,但因为都是在夸奖她什么做得好,加上以前林轩也会很偶尔地拍拍她,本来没什么,但有了对比,林轩从来都只是轻轻拍一下,甚至只是那样蜻蜓点水般,完全不带任何不适,而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怔在原地。
“下周三把晚饭的时间空出来吧,将你的报告整理好一起带上,记住不要再这么笨了,投资商是听不懂你的实验过程的,”离开之前,男人再次回过头,这次直接用指尖指向了她,“你的嘴巴应该练一练,奈奈下周就回来了,多向前辈学习学习吧。”
直到脚步声离开很远,她才感觉到氧气回到了能够维持呼吸的水平,随之而来的是肢体渴望奔跑起来的异样感,愈发想要清理的感觉愈发强烈,目光所及之处的大片白皙开始凋零,仿佛刚才的话题讨论的不是多光明大道的未来和支撑,而是阴影下的枷锁。
她莫名而来的焦虑像是荒野山丘上没被点燃的那簇火花,干爽的秋风并未划过产生灰烬,晴空中的云层依旧瞬息万变,而她以为自己已经好全了的像是强迫症般的洁癖又开始隐隐滋生,冲下二楼打开的水龙头就是开到最大,这次比她想为犯困的自己清醒过来的分量更足了,溅起的水花比她的手还要冰凉。
熬夜和压力承受久了就会开始疼痛,而心情的变化总是连接着身体的脾胃,这次无论再怎么压抑,雨宫也清晰地意识到她手里不断磋磨的红印和翻滚的胃像是连成了一体。过了许久,她关上了流淌,终于抬起头来被镜子前那副憔悴的模样所惊吓。
啊,胃好痛…她能不能干脆就这样睡过去不要醒来了……要是连做的事情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真的会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自己亲手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