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都是虚黄的。
如同劣质而掉漆的警戒条,加之千里如尘封的蒙幕,那一刻雨宫突然觉得某种程度上这里真的能媲美所谓雾都,就是一个灰得不行,一个现在还夹杂着沙砾。
防治线内是不断奔跑的忙碌雪白,她算是来替班的,但依旧也要排队在哨口长桌上的红布签上名字,权当简陋的生死状。
被送过来的担架比起其他医院已不算多,大概是因为他们学科没有微生物学,这还是个私家医院,所以之前并不受重视。而自从林轩参与了挑大梁,医疗系统要维持运作不去崩溃,最后就变成了这副景象。
其实在雨宫看来这分界的颜色有点不合时宜,若要去讲究天人相应,属土的黄色并不相克这场伤痛,但毕竟是上头统一派发的,她也就不做评价了。
少女在刚才下楼的时候就给父母发了条短信,只说了自己这几天可能会忙,顺带问候了神奈川的情况如何,但估计是他们还在上班,未等回复便关上了屏幕。
换上防护服后,她觉得自己活脱像个木乃伊,不过是她最爱的纯白,这件战袍她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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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搭把手!”只刚刚推开门,雨宫就看到两个穿着防酸碱服的土黄身影抬着担架,她走上前接过了还在运作的吊瓶。
三人都层层包裹,谁也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眼前是被锁入内循环的雾气,但谁都没停下脚步。她瞥了眼瓶身,居然是生理盐水,震惊的程度让人恐惧。
放下患者后,两人退出了病候转区,少女认真地把了把脉,随后把针筒拔了,那人对她指了指口腔,随后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般摇了摇手。
“会口干吗?”她只能调高音量。
见患者点点头,她示意他伸出舌头,随后检查了番,让他歇息。
“雨宫,什么情况?”来者是她之前在呼吸内科的导师。
“送来的时候已经量过体温38度6,脉浮略数,苔质淡红,薄但白腻。”
“嗯,这批患者都是发热加微恶寒,基本有乏力和汗出不畅的情况。”
“他刚才来的时候吊着盐水,我给拔了,没用。”雨宫的第一次强势在男人看来十分难得,他自然也知道在混乱之中总有意外如雨后春笋,只是此刻不能多言。
“就按你判断的做,去把方子拟好然后统一煎药吧。这边有我们,现在林老不在,你去药房帮忙一下,不然乱套了。”
“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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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如今被大致划分为隔离区和污染区,确诊病人的医药全部都要及时泡煎,雨宫来到药房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围着着急打转。
见其中一人似乎在斟酌这单上的字眼,少女皱了皱眉,草药都会有专属的符号书写,但她从来没见过居然还有认不出来的东西。
“哪里有问题吗?王导让我过来帮忙,要不让我看看?”时间紧急,她也懒得管礼不礼貌了,平日里大家都面和心不和这已经成为常态,但现在还要一致对外,她只希望这能早日结束。
“这…你能看懂的话就看吧…”他们多少是不太相信她的,毕竟自家母语确实难学。
雨宫接过那张纸,字迹确实很龙飞凤舞,但根据上面的宣化湿热已经能推断这里原本想要的是薏苡仁。
“患者因为湿重热显著,应该是飞滑石、薏苡仁各18克,杏仁和半夏15,其余6克,这份要煮取三碗,三餐后服。”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少女对他们的小声嘀咕表示很无奈,她只是盖住了耳朵,不是没长耳朵。
“导师上面写了辩证,这是三仁方的加减呀,你们要去跟他确认的话就去2区吧,不过他现在在会诊新来的患者。”她不再跟他们讨论,独自走向了放置柜。
“那你现在…拿姜半夏?”其他人有些没缓过神,原本以为她是要按照刚才的方子去整,结果没想到她伸手的完全不是。最后还是有人意识到她是准备做藿朴夏苓剂,才立马跟上了脚步。
小风波过后,大家也开始发现雨宫的临场反应确实飞快,原先的摩擦在大环境下也都全部散开,他们都是身处在前方的人,团结才能把各自的优势发挥出来。
透明的镜框后躲着一张张稚嫩与青涩,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决心,其实处于内部真的如同行走在青藏高原般缺氧的难受,但是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众人都忍受了严密的折磨。
为了快速判断到底该如何去变方加减,来来回回的单子都尽数落在了少女的手中,效率提高了不少,也开始有人跟她攀谈起来,而这样的忙碌持续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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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众人都在期待星光能永存不负,但长风外唯一悬着的月色如今正戚戚。
雨宫独自在病候转区的门口守夜,她和其他实习生制定了轮休的时间,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而林轩和她才刚结束汇报没过多久。
人民医院比这里要严重得多,车也是一辆一辆乌泱泱地往市区赶,孤帆太难去抵挡大浪卷砂的磅礴,电话里略有沙哑的声线让少女很心疼。
林轩再三强调了这是场清热祛湿的战斗,比的就是谁更快能调节回人体的平衡,她把今天的总体状况一一总结,两人确认了接下去的方向。
“南方的气候跟京城又有不同,但年春明显是较湿热的,那边的疗方需要先煎生石膏,所以你们一定要自己学会去加减,一人一方的去变通。”
“明白的教授,今天我到的时候王教没在,帮忙接手的那位患者他就是邪在气分,所以我才选用了厚朴主化湿加姜半夏去燥湿运脾,这样水就有去路。”
“嗯,你把这些当作小课堂给铃木他们指挥一下,藿朴夏苓虽然从记载里讲的是夏至后立秋前,但最近的天气已经是热蒸湿动,一定一定要学会变通…那先这样吧,我这边还要忙,你休息好,健康才能更利索去做事。”
“好的教授,您先忙,也注意身体。”少女默默望向月黑风高的深海,回响只有那沙沙作响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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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番的操劳像是幻舞在深渊的巨口,雨宫在浅寐时刻都不禁做了个梦。少女感觉自己在起起落落,最后被投掷进天空的尽头,而身侧倒映着冥界清莲的湖仙正给她指着透光的地方,她只知道要向前去,如同等待着西伯利亚刮过的季风把一切污秽带走。
在原班人马回来之前,她不断作为林轩的嘴替在传授知识,也给自己再次巩固五行对应的机会,就连曾经呼吸内科的导师都被她的记忆力有所震撼。但少女依旧谦虚,她觉得自己都是沾了林轩的光,心里唯一觉得好受的是终于面对大家的关怀和肯定能够露出真心微笑。
这样的日子会让她想起以前在立海大讲题的时候,她曾经更像是欲比天高,也主要是为了追求名利,现在却是拐了个弯,只想要帮助更多的人。自信的人是会在某些时刻大放光彩的,虽然不是动摇天地,但少女明显和往日的气场完全不同,如果说之前是客套与疏离,如今被层层围绕的则是城市残垣里倔强燃烧的火花。
黑暗它顺着阶梯倾倒,可他们就是要身着白衣,内心一尘不染去顽强抵抗,暗淡无光的只是建筑水泥,而非夕阳的热烈。
这也是铃木第一次真正从内心正视雨宫,比起笑脸相迎的面具人,他觉得这样如同不会凋零的醒目夏意真的太有意思。尽管从表面上看少女很无趣,可是不经意间瞥过的,她捧在手心如同热血漫画的,与她外在格格不入的视频,铃木忽然觉得,或许从那时自己就已经被这样的反差所吸引。
但是他以为这是自己早习以为常的萌动,反正过上个几秒钟,世界依旧会恢复到看似静谧的死寂去。他的人生本就如同沙坑筑造的高楼大厦,张灯结彩从来都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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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阴暗里的灰尘终究躲不过阳光明媚,清风终于在两日后带来了施予安宁的好消息,之前倒下的两位医生终于能回到前线,今天会是她代班的最后一天。
之前对她有过议论的浩荡已经消失,但这让她感慨的是原来去表现外冷内热才更能抓住人心,雨宫只失落了一瞬,随后正在坐着休息的三人再次被刺耳的传呼铃所扰乱。
被抬进来的显然是名危重患者,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直接跌至94%,而大概是因为太过难受,辅助的呼吸面罩好几次都被患者扯落。
他们三人说到底都还是新晋医生,第一次见到这大场面都有被吓到,狰狞的面目全部扭曲在一起,最后还是少女马上反应过去把面罩按住,其余两人见状也立刻递上双手,隔着几层手套的温暖慢慢传递,不知过去了多少分秒,病人安静了下来。
“患者在哪!”导师终于毫不客气地拆开了门,谁都不敢错过这危急时刻。
“刚才血氧低于正常值,我们两个和雨宫给她重新带好了面罩,现在心率也恢复正常了。”其中一名医生背后都出了虚汗,他们看向反应最快的当事人,双手经历了劫后余生的感觉是一阵后怕,少女看着僵直,整个人都紧绷如弦,只有指尖是忍不住的颤抖。
“这里有我,你们去休息吧,”导师也看到了她的情况,她们其实已经超过了36小时的待命期,只能说非常时刻的残忍就是如此,“雨宫,刘庆他们回来了,你住院部还有病人要负责,去吧。”
被拍拍肩才反应的少女并未感觉到如释重负,她觉得自己再次和死神擦肩,尽管不是她本人,但还是害怕不断缠绕的黑暗,因为那里是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的地方,她太清楚。患者刚才轻飘飘的那句老公一下就戳中她的情绪,在那样头脑发昏的时刻,想要喊出的名字像是哀求又很无助。
只觉有些恍惚,少女机械地路过一批批来去匆匆的白色身影,晾衣架上飘扬的口罩竟如同乌鸦过境,让她这几天压抑的所有情感一下翻涌,对死亡的恐惧她从不相信见多了就会习惯的这种谣言,因为那能够不断去折磨人的精神世界。
脱下防护服再去消杀,再到踏出专用的洗浴间,空气里弥漫的全是刺鼻的次氯酸味,还夹杂着远处飘来的乙醇酒香,明明已经走出了红区,雨宫觉得自己的魂却像扎根在那片不愿悲鸣的土地。
京城的天空是透不过气的灰明,此刻雨宫分辨不清哪里在日升日落,可是也许此刻又是太过需要一个指路的方向标,于是她昂起了头,最后视线定格在二院的透明玄廊。
那里空荡荡,但不是什么都没有,那里正有个幽蓝的身影撇去了人间喧哗,雨宫觉得所有看不见的流光彩霞都被他捕获在四周,然后星星点点地散落,缓缓融汇成一条星河波光的归途。
护目镜格挡了雾霾里席卷的沙尘,但却止不住少女自行挠痒而发红的眼眶。在那一刻她真的清晰认知到,她想回家,也想回去那个季风吹拂的,那个有他的地方,她想天地共鸣,想仰望星空的浪漫,因为那里纷飞的淡雪会被彩霞所温柔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