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胜后自然要有庆功宴相伴。
王诺在加油时喊哑了嗓子,但这并不妨碍她玉树临风地打电话订车包餐厅。簇拥的欢闹声不止来自正选,还来自荒井率领的应援团,经理是相当包容而贴心的,网球部的种种福利和聚餐活动,非正选从未被排除在外。
晚上的烤肉比以往都要丰盛,经理桑的笑容比过去都要温柔。
大咧咧的少年们没有发现,敏锐的不二周助却察觉出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在想什么?”他从抢肉大战的人群中退出来,坐到王诺身边。她这儿像是个施展了结界的安静小角落,少年们再闹腾也不会来打扰她。
“……突然想喝酒。”她说。
不二周助诧异地看着她,少女站起身,有些感性地逃出了热闹的餐厅,在玄关处轻轻吸气,平复情绪。
不二周助跟了出来。他注意到室内和这里的温差,看着衣衫单薄的少女,下意识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了她:“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她接过外套,慢慢地披上,轻声说:“没想到我能亲眼见证这一天。青学拿下优胜。”
栗发少年说:“你还能看见我们拿下全国冠军。”他不解少女突然感伤的情绪,便温言安慰道:“而且,不仅是见证而已,你也是参与其中,捧起那个奖杯的一员啊。”
王诺点点头。就像伤感来的莫名其妙一样,她突然又笑起来:“其实来日本前,我计划是能看到今天,就心满意足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合宿时我就在想,差不多到时间了吧。”
不二周助若有所悟,听她继续说:“我接下去的日程很满,要回国整顿家族势力,要稳定新拿下的集团,要办日美友谊赛,刚刚结束订婚又退婚的乱子,还有一堆后续事务要处理。”
玄关处的风铃被吹动了,叮铃叮铃地响动。
她叹了口气,浓浓的不舍满溢在空间里:“大概,很难做到一边完成自己的事务,一边兼顾网球部了。”
不二周助问:“你要离开吗?”
她抬起头,望进少年认真的蓝色双眸中:“我会等到部长回来。”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之后,我大概很难再隐藏身份了。媒体曝光不可避免。”
“在那之前,我想亲口告诉大家,关于我自己的事,还有要离开的事。”
少年预感到了更多她未说出口的东西。
比如她将不再是青学的学生,比如她有可能搬出他家,比如轻松纯粹的日子从此要离她远去。
最后他只是像安抚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缓声说:“家里永远有你和小祺的房间。”
她重重点了点头。
当晚和青学孩子们告别,越前故意走在最后面。如果全场有谁能在胜利的喜悦下察觉到经理微妙的不对劲,除了不二周助,大概就是始终关注她的越前龙马了。
看到目光疑问的小朋友,王诺深吸一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她答应过迹部,和越前道谢,然后把拒绝的意思说清楚。
再拖下去也没有益处,既然决定离开,就割舍得更干脆些吧。
她直接伸手拽住小朋友的手腕,把他拽到墙角一个路灯恰好笼罩的角落里。
她眼中凝练的觉悟和遗憾毫无遮掩的意思,还没开口,越前就直觉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这是他最抗拒的内容,想不听不管仍旧我行我素,可王诺不容他逃避。
她难过地叹了口气。越前龙马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龙马,上次和西乡健太打赌的事情,非常感谢你。”她在少年琥珀色双眸抗议的逼视中,干脆撇开视线,忽略掉手下越前微弱地挣扎,“也许你不需要偿还,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提,我一定会帮忙。”
“你在说什么啊。”越前下意识明白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
但王诺比他认知的任何时候都要坚决和冷酷。她唇没什么血色,没有丝毫的笑容,快速而冰冷地说:“很快我就要从青学离开。龙马,我说过不要喜欢我。如果情感上做不到的话,不妨借机把距离拉远吧。”
离开?
浓厚的慌张突然就冒了出来,盖过了她犀利的话语。
少女深呼吸:“我是大家族的继承人。这意味着我们的世界不一样,订婚,联姻,各种各样的负担牵绊着,很复杂。龙马,放下来吧。”
——为什么是在他拿下胜利,觉得已经离她更近的时候,特意来说这种话?
逐渐蔓延的焦灼的怒意,和疼痛刺人的浓烟盖过被冰冻的身体,滚滚铺散开。
比起她故作尖锐的拒绝,她要离开这个消息更让少年觉得难过和害怕。
一直以来的自我坚持被陡然打破。
“你要去哪里?”他执着地问。
王诺叹息:“回华国,或者是什么精英贵族学校,又或者是办公室,酒会,那种大家都假惺惺笑着,金碧辉煌的地方——是你不会涉足的地方。”
越前龙马觉得喉咙肿胀,呼吸都变得困难。在网球部相处时间,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优势,连这都要丢失了。对掏心掏肺爱一个人的少年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龙马,该说的我都说了。”她最后说,“比起我,你的目光应该看着更美好更远大的东西,不是吗?梦想的前路上有很多挑战和机遇在等着你。”
她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紧他手腕的手,后退几步,再次深呼吸:“谢谢你,龙马。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始终是朋友。”
说完,她不敢看越前的反应,仓皇转身走了。
她以为自己能控制好情绪,干脆利落地割舍,但是越前龙马的影响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深得多。
一步步走着,无数过往的小细节就像连成串的露珠那样从脑中划过。少年始终注视她的明亮眼眸,别扭但关切的话语,不小心睡着压麻了肩膀,欲盖弥彰的只有青涩触碰的吻,摩天轮里相碰的双脚。
不对,这个状态太不对了!
王诺拍了自己的脸颊好多下,才将这些画面压制。
无视掉心中异样的钝涩,她拉着王祺和不二周助就跑,被弟弟桑反扯住:“姐,你朝哪儿去?不是说好了司机过来接的吗?”
她停下脚步,愣愣地:“是吗?”
王祺狐疑眯起眼:“怎么了?”
联想到她刚刚是找越前单独谈话,眉头就皱起来:“越前又跟你吵架了?”
不是吵架——以后连吵架也不会有了。
喉咙有些肿胀酸痛,眼睛也发热。
王诺摇摇头,垂下眼:“没事。回家吧。”
“他会好的。”像是说给王祺听,也像说给自己听,“都会过去。”
王祺还待问,被不二周助拉住,无声摇了摇头。
温柔的少年能判断出,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王诺自己做出的决断。
既然如此,给她时间冷静下来面对结果,就好。
2、
青学网球部有了整整一周的假期,犒劳部员们为关东大赛的辛苦付出,也为即将拉幕的全国大赛养精蓄锐。
越前龙马多次想联系王诺,不需要她收回任何话,哪怕说出更决绝的冰冷言辞也没关系,只要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他空虚焦灼的胸膛就能被抚慰;证明以后他和她仍旧亲近,还能维持着超出朋友以上的关系。
可是少女彻底关上了门。
连王祺也十分为难地表示,姐姐这次真的下定决心了。
“而且她很忙。”小男孩神色为难,“真的很忙,好几天都没睡过觉,还要回华国处理事务。”
越前龙马每天机械地按照少女在关东大赛给每位正选制定的菜单训练,无力而渺小的感觉那么沮丧,连越前南次郎都注意到了。
他猜这事和王诺有关。
南次郎通过特殊渠道,倒是比儿子还要更了解王诺在做什么。他的邮箱中有一封来头很大的邮件,网球教父波利·坦尼亲自出马,请南次郎以顾问教练的身份,参加即将举办的日美青少年网球友谊赛。
“那位年轻赞助商还亲自点名你的儿子,说无论如何都希望他上场哦?”
波利坦尼教练的邀约实在无法推脱,南次郎难得正经穿上西服,出席了日美友谊赛的筹备会议。在那里,他看到了儿子心心念念的暗恋对象、本应该和儿子那样无忧无虑在家享受暑假的王诺。
要不是她主动对着南次郎挥手打招呼,大叔还真不敢确认那就是儿子的后桌君。
“少年”被记者和主办方簇拥,连有头有脸的成人都去巴结寒暄,而他沉稳应对发号施令。南次郎意识到自己对王诺的印象需要修正。
回家后看着儿子再明显不过的失恋气场,老父亲叹口气。虽然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啧啧,刚刚的发球完全不行呀。”他吊儿郎当地嘲讽,果不其然换来儿子的瞪视。
南次郎的大手按在龙马脑袋上,不客气□□,装作不经意地说:“难得你的好朋友为你争取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就你这个状态,肯定会让他丢脸吧。”
“什么?”越前一头雾水。
“嗯?你不知道?”南次郎故意扬起声调,“马上要举办日美青少年网球友谊赛,你的后桌小同学好像是很厉害的赞助商,他点名要你出场哦?”
说着斜眼瞧儿子的脸色:“他够义气吧,别人可都是要参与合训选拔才能得到名额的。”
越前龙马晦暗昏沉的眼眸如拂晓天光那样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看着老爹,没去管什么友谊赛,只捕捉到一个信息。
王诺并没有真的从此将他当做陌生人。
至少,在网球场上,她仍然看着他。
就像她曾经承诺的那样。
——谁要她特殊照顾啊!难道凭借他越前龙马的实力,还进不了首发?!
“喂!”小朋友的斗志清澈燃烧起来。他将球丢给父亲:“陪我特训吧。”
“哦?”南次郎在心中暗暗松口气。不管怎么说,还在专心打网球,龙马就不会有问题。“输太惨可别哭鼻子啊。”
3、
另一端,华国S市,私人飞机缓缓降落。
王诺回国了。
刘熙以及华国的所有心腹班底都在机场等候,她如凯旋的国王回归自己的领土,马蹄落下激荡起无数的风沙灰尘。
“小姐。”刘助理带着欣慰的微笑,从小林弘助手中接过她的行李,“很多人都在宾馆等着见您。”
“让他们等吧。”少女不在意地说,“先陪我去吃顿正宗的中餐。我饿了。”
“好。”
刘熙敏锐感觉到,王诺变了。她变得更加果决,更加自信,也更加冷酷。若说以前是收敛在剑鞘中的宝剑,现在则毫不掩饰地展露出锋芒。
“我已经把宴会邀请函都发了出去。”刘熙说。
“哦?结果如何,明知我给他们准备的是鸿门宴,有人答应来吗?”
“实际上……所有人都答应会出席。”刘助理笑了,“您拿下东欧铁路项目时展露的实力让他们不敢小觑。西乡友作的事件更是杀鸡儆猴。”
少女满意点头。
“这次回来,我没有带小祺,就是想排除后顾之忧,将家族里不安分的人好好收拾一下。”她眯眼望着S市雾蒙蒙的天,“希望他们不要给我找麻烦。”
不提王氏内部是如何暗潮涌动,又如何因为少女而掀起新的血雨腥风。忙碌得转成陀螺,王诺就无暇去想已经结束的学生时光,无暇去想越前龙马,也无暇去想疲惫复杂的未来。
当鸿门宴结束的那天,王诺累得瘫倒在车内由刘熙载回宾馆,心想连最后拖延的借口都被自己解决了,如今必须要面对新生活。
她垂下头,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下真的该和青学告别了。
放肆自己的这半年,她已经获得了比预期多得多的东西。
“今晚就回日本吗?”刘助理忍不住问她。
她很肯定:“对。”
这几天一直当背景的小林弘助看见少女眼下厚重的乌青,也忍不住劝道:“不如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没事。”哪怕很没形象地缩在汽车后排连手指都累得不想动,她却依旧坚持,“今晚就回。”
“好吧。”两位秘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能服从了。
“对了小姐,”小林弘助道,“之前您不是说,要借用银座的旋转店办招待会?具体是什么事项啊?需要我这边派人安排吗?”
“不用。有场地就行。”王诺长长地呼吸,将体内浊气都排空。
她看着小林弘助的脸若有所思:“也许,你在我身边会更有说服力一些。毕竟上过报纸。”
“什么?”小林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今晚陪我回家吧,麻烦你当一会儿木桩。”
小林虽然没懂有什么深意,但还是服从点头。他将平板电脑上的旋转店面照片给少女看:“按照您的吩咐,明天店面会停止对外营业,专门留给您。自助餐布置成这样可以吗?”
“很完美。”她有气无力地说,“哦对了,还有一点,明天我什么工作电话都不接。所有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高架上车水马龙,轿车的灯光散射在雾蒙蒙的空气里好像流动的光带,少女看着一辆又一辆车从自己身边经过,它们的灯光连成一条涌动的长河,朝着不眠的城市的深夜流淌。
明明很快就要揭露自己隐瞒许久的秘密,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激动,只有仿佛沉入水底很久然后突然冒出水面大口吸气的如释重负。
当晚,飞机转轿车到达不二家的小楼前,她从包中拿出钥匙,抚摸了许久,才插入锁孔开门。
王祺得到她的提前吩咐,将由美子、裕太和周助都叫到了楼下客厅。
本以为需要精心设计或铺设好合适的氛围才能开口坦白,可事到临头王诺发现,这是需要冲动的事情。她推开家门,正在聊天的四人听声望向玄关。
于是西装笔挺、头发妆容一丝不苟的王诺,和她身后的捷豹xj,还有恭敬的秘书,就全部映入了不二由美子和不二裕太的眼里。
“小诺……?”由美子歪着脑袋,有些迟疑地起身去迎接她,“回来了啊。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机场接你啊?”
“由美子姐姐。”她换掉鞋子,挽起的微笑如平日一样亲和优雅,像是对这一刻准备许久,“我有事情要坦白。”
由美子在看到“少年”不同寻常的隆重装扮以及身后西装笔挺的小林弘助时就有些被吓到,王诺过于郑重的语气更是让她不安:“怎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从王诺手中接过沉重的公文包。
少女下意识犹豫了半秒,顺从地将装满机密文件的公文包递给她,按住了欲言又止的秘书:“这位是小林君。”她介绍道,“是我的秘书。可以让他也进屋坐一会儿吗?”
由美子打量着王诺身后的男人,露出了明显惊异的表情——这个男人,不就是前阵子各种经济新闻提到的、号称掌控了日本铁路系统的男人,小林弘助吗?
而王诺刚刚说什么?秘书?
“啊……请进。”由美子试图尽快消化这些消息,同时下意识地用最亲切的方法将王诺和小林弘助带到了客厅里。
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王祺和不二周助互相对视,小男孩在栗发少年眼中看见一丝了然和欣慰。
刹那间感受到某种责任,他也不再装无辜,拍了拍正瞪大眼不明觉厉的裕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姐姐身后,表达支持。
“由美子姐姐,裕太。”王诺反客为主地让他们坐下,对注视她的栗发少年轻轻点头,“还有周助哥。”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们一件事。”
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眼里,嘴角温柔的上扬着:
“其实我是女生。”
然后她拿出了姐弟二人的护照,放在由美子面前的茶几上:“我是华国大财阀的继承人。”
她将之前对周助解释过的内容又对由美子和裕太说了一遍。裕太夸张的表情已经充分显示他遭受了极大冲击,哪怕小少年并不能理解财阀、经济地震、资本大鳄之类词汇的概念,光是王诺是女生的情报就足够他消化好久了。
由美子这样的成年人也不得不思考一会儿才明白少女在说什么,盯着小林弘助打量好久,才把傻乎乎的“是在开玩笑吗”给咽下去。
再加上周助毫不惊讶的样子——他必定早得知了底细。
“阿诺……”由美子斟酌了一下措辞,“这……好意外啊。有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大姐姐尽量保持平常心,不想因为好奇问出让王诺为难的问题,最后努力的说:“谢谢你把这些都坦白告诉我们。”
——啊,他们真的是好温柔好温柔的人。
少女握紧了弟弟的手,胸膛中温热有力的心脏咚咚跳着,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她给了由美子和裕太消化信息的时间,在解释完来日本是想体验普通学生的生活后,拉着弟弟回到房内。不二周助送走小林弘助,也跟了进来。
“一回生二回熟。”她对少年局促地笑了一下,“我完全不担心明天会搞砸了。”
“要在旋转告诉大家吗?” 不二问。
“这样最有说服力吧。”少女笑了。
不二周助见她伸手想将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突然产生某种冲动,他有些突兀地捉住她的手,指尖擦过她的面颊和耳朵,带着极为亲昵的气息和热度,将碎发帮她拢好。
“你还会是我们认识的经理桑吗?”他直视少女的眼睛,低沉地问。
她眨了眨眼,睫毛扇动的时候微微颤了一下。
“以后就只有真正的王诺了。”她没有笑,眼眸中微弱的希翼像潮湿阴暗的木屋中摇摇欲坠的烛光,令人揪心地摇曳着,“希望你们认识她以后,仍然愿意和她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