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迹部景吾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分钟，且没有任何嘲笑时，王诺知道自己这次的穿着起了作用。

他是个最吃软不吃硬的人。必须承认，他们都太了解彼此，王诺下意识知道怎么对付他。

“你开车？”她坐进车副驾。不再是记忆中的劳斯莱斯了，换了辆低调得多的宾利，香氛的味道倒还是熟悉的沉木香。

“走吧。”他熟练打起方向盘。

空气极静。然而不是尴尬，而是别的深沉纠缠的气氛横亘在二人间。

自分手后整整七年，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私密的相见，只有彼此。

“那份新的光刻机合同我没看。”她突然开门见山地打破了沉默。

在佐仓的事情上她确实已经认输。可如果以为她会认输之后就退居弱势，轻易接受迹部想要增改的款项，那她就要打破这个印象，绝不会落入对方的节奏中。

“我并不打算改变任何现有合作的内容。”

汽车的发动机声音很安静，她不急不缓地说：“你的实验室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投入R&D。佐仓美树能带来的技术革新，最快也要两年后才能看到成果。在这段时间你需要稳定充沛的现金流支持实验室，不是吗？”

迹部景吾轻笑出声：“你带那份合同了吗？”

“在包里，怎么？”

“打开看看。”男人说。

王诺预感到什么，微微蹙眉，但还是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那份厚厚的合同，随便翻开到中间。

根本没有任何合同。入目是空无一字的白纸。

王诺分明在这张纸上看到了男人居高临下的胜利表情。她忍住血液涌起的不服气的冲动，长长地深呼吸。

没办法，了解是相互的。迹部景吾也知道怎么对付她。

迹部唇边笑容不减，看着前路：“这两年我不会改变合作，迹部光刻厂仍然会优先天核积电的订单，并且新机型都给天核基电免费试用权。相应的，我要缩短资金结算周期，我也需要你手中下游供货商的名单。”

男人的眼角上扬：“这样，两年以后，我会考虑仍旧保留对天核积电有利的合同条款。”

王诺眉毛跳了跳：“我要和CFO讨论了才能给你结论，而且，至少给我看一下你们的研发企划书吧？”她毫不相让：“其实我有个更好的提案。”?“让天核积电入股投资你的实验室。研发风险和资金压力由我们和你一起承担。专利权我不跟你抢，但我要专利无偿使用权。”

迹部景吾眯起眼：“你还真是贪心啊。”

“你也要看看现实，景吾。”她也微微笑起来，“想要光靠自己撑过两年的研发周期，并且真切给佐仓美树提供你承诺的资源，这可不容易。不小心就会拖垮整个公司的。”

迹部景吾挑眉：“本大爷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接受天核积电的注资能帮你完全规避风险。至少与你父亲讨论一下我的提案，如何？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男人轻哼着不再接话。

王诺知道，至此，他们已经达成了双向的基础合作意向，在车内短短二十分钟，他们的“正事”已经聊完了，后续的细节需要双方团队跟进才能逐条补充和扯皮。

也就是说，理论上她不需要去吃这顿饭了。

但谁都没有动作。王诺打开了车载电台，一些歌词不明的蓝调悠悠的飘出，仿佛将小轿车以及车内的他们托举起来，随着明明暗暗的过往一起飘荡悬浮在空中。

直到进入城区，他们汇入到庞大的晚高峰车流中，这种捉摸不透的漂浮的感觉才消失。

“堵车了。”王诺揉着太阳穴，“是你失策。就不该选市区。”

不断的刹车和缓慢移动让她略感头晕。

男人没有接话，只是将车窗开了道透气的缝，指节修长的手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眼前。

王诺的睫毛微微的颤动。

她表情不变的接过水，凉凉的液体入口，却有些不是滋味。

那些少年时相识相爱的片段已经有些模糊，像蒙了层毛玻璃的滤镜。她突然想起分手那天，自己目光凝视处一直在搅动的那杯咖啡，奶泡完全被混进了咖啡汁里，转动出一圈圈的纹路。

那杯咖啡真的很苦。

“听小祺说，今年的美网是你的退役赛。”她语气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啊。”迹部点头。

“出道以来从没拿过大满贯赛事的冠军，最好的成绩是温布尔顿锦标赛的第二名。”王诺语调里没有任何讥讽，只是述说事实，或许还有感慨：“景吾，就这样结束，你甘心吗？”

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忍足侑士问过，小王祺问过，他的教练问过，父母也问过。

他总是不在乎的说，他在职业生涯投入了全部的自己，因而没有遗憾，现在是时候回归真正属于迹部景吾的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然而他感受到王诺透彻的，甚至有些难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于是突然所有的伪装和自我说服都轰然垮塌了。那最苦涩最脆弱的部分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无助又无声地袒露着。

“呵。”他喉间溢出低沉的自嘲的轻笑。

“这么狼狈的灰溜溜的收场，还真是让人失望，嗯？”

王诺收回视线，盯着手中的矿泉水瓶，没有回避或安慰，轻轻点了下头。

“你大概不会羡慕越前龙马。他天生就是在那个世界的。”她问：“但是，你会羡慕小祺吗？”

迹部景吾感受到了那些心底的礁石被拨动的痕迹，简直是极其敏感的危险预警。他眸色深沉，却同时无法抗拒此刻心底的宽慰和松快。

“不仅是羡慕。本大爷嫉妒他。”

王诺又轻轻点了下头：“过去这七年应该很不好受。网坛光芒万丈全都是他们两个，其他人像是落在身后的影子。”

“你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当影子的滋味。”

又是沉默。

王诺换了语气，让自己听上去轻松些：“所以为什么要退役？是你父亲身体抱恙？”

“你没听说？”

“知道的不详细。小林去探视过，你父亲说没有大碍。”

迹部景吾摇头：“轻度的冠心病。”

“……原来如此。是该回来了。”王诺有些同情又有些苦恼地叹气，“我大概是最不希望你退役的人。你才回来三个月，我的秘书团就已经为你加班了。”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仰头突然看见了星星。自做出退役的决定以来，迹部景吾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安慰，纵使他明白，这安慰只是那颗遥远的星星无意为之。

“呵。”他的喉间溢出轻笑，“做好准备吧。王诺。”

女人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不知为什么，景吾。明明你带来这么多竞争，这么多麻烦，这么多压力，但是我很高兴。”

她睁开眼，微微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你回来，我很高兴。”

车窗外的灯光突然大亮，全部照进她深黑的瞳仁里。迹部景吾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看到对比度极强的光线勾勒出和记忆里分毫不差的轮廓。美得惊人。

2、

迹部景吾很晚才回到宾馆。

其实晚饭很早就结束了，他和王诺有的没的聊了很多事情，王诺提及了他缺席资本界这几年重要的风云变幻。艾德加·伯顿，乔治，格罗夫纳，道森，这些名字如风般在耳边掠过。

宾馆的房间孤寂而寒冷。男人走进浴室，将龙头扭到最热的热水，热气瞬间腾起，糊了他一脸。

迹部景吾脱掉衣服看着镜子。镜中人面目模糊，迷茫地埋在白色的雾气里。

他不确定的按压住自己的胸膛。

深沉的如海浪般翻滚不停的感情是什么，他尚不确定。唯有一点是明晰的，既然抛下网球回到资本界，他就必须做到极致，必须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也必须让自己能发自内心不去后悔。

——所以他不能输给王诺。

“帮我传简讯给父亲。”凌晨两点，他仍旧没能睡着，有些心烦意乱地起身给正在英国的秘书写邮件，“王诺不会轻易让步。她想让天核积电注资实验室，从而分享研发成果，如果我态度强硬拒绝她，她也许会从别的地方施压，逼我答应。”

“请父亲将最近的现金流控制在安全的范围。还有，与王家正在进行的其他生意，请提防他们突然发难。”

同时刻，在相隔不算太远的王诺的房间，女主人正在看五分钟前刚刚传来的迹部集团光刻机厂的资产明细表和现金流量表。

“真是场硬仗。”她抱怨着，但小林弘助分明觉得她双目中燃起了许久未曾见过的光彩。说着抱怨的话，可她的嘴角分明是微微翘起的，“还好我总是留有后手。”

“卡莱光学集团的收购报价应该已经出来了，加快复核和估值的进度。”她淡然吩咐，“另外，不要刻意挤压迹部财团其他的经济活动。王诺行事绝不能小家子气。”

小林弘助明白她的意思。生意中耍手段要点到为止，利益交换可以，逼迫就过分了，迹部财团毕竟是朋友。

“明天就是峰会的最后一天。小姐，您该早些休息了，明天还有两场讲座和闭幕的演讲呢。”

“我知道。”王诺按压着眉心，“你先去睡吧。”

小林弘助没被她糊弄过去：“您如果不休息的话，我就派赤司少爷来监督您。”

“别别别……我真的会休息，放心吧。”

“那就好。”小林完全不放心地检查了空调的温度，又嘱咐了门廊处站岗的保镖，这才离开。

又只剩下王诺。

“最后一天啊。”她低喃着，走到偌大的落地窗边，看向度假山庄隐没在黑暗中的铺满了草坪的山丘。

她倒头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第二天，当半导体交流峰会圆满落幕后，佐仓美树和佐仓赛琳娜联袂找到王诺，不好意思地表达出自己的决定。

“为了孩子考虑，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回日本。”佐仓美树有些愧疚地说，“非常抱歉要辜负您的盛情。”

“没事，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反倒是赛琳娜，你也不早点告诉我宝宝的好消息。”王诺摇头失笑，“害得我礼物都只能急匆匆准备。”说着转头对小林弘助招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生育之后母亲非常辛苦，正好听家里的长辈说，带上这个会对恢复身材有帮助，就让秘书买来了。你们带回去吧。”

小林弘助递上了一个礼品袋，赛琳娜秉着美国的习俗当场拆开，见是产后恢复用的束腹带，感激的踮起脚抱住王诺，佐仓美树则忙不迭地鞠躬道谢。

“太客气了，佐仓教授。”她一派霁月清风，“希望您能尽早实现半导体5纳米制成的商用化，届时对整个产业都将是极大的推动，说不定还能触发下次科技进步呢。”

“哎，真希望能尽快实现。”男人也点头。

“明年的半导体峰会，我现在就当是提前邀请您了，明年可一定要来帮我镇场子啊！”

“一定，一定！”

她亲切地送佐仓夫妻两上了车，司机将送他们去机场。

看着尾灯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王诺垂下眼帘，噗嗤地自己笑出来，旋即摇摇头。

“景吾也真是有自信，由着我给他们送行。”

半晌后她用更小的声音嘟哝了一句：“我倒是真心想和赛琳娜做朋友的。”

晚宴已经散场，宴会厅正门远远传来分别的寒暄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王诺驻足站立了半晌，突然感受到空虚，不知该干些什么，也不想回应酬场，只想在这无人打扰的后门角落独自呆着。

“喂，阿诺。”然后越前龙马夹着球拍，身上还带着刚刚练完球的热气，一墙之隔的觥筹交错彩灯迷离与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他找到了她。

“你怎么在这儿？宴会结束了？”

王诺深深地呼吸，又深深地吐出浊气：“结束了。”

越前龙马上下将她打量一圈：“你没吃饭。”

经他提醒，王诺才意识到自己被围着敬酒，还真忘了吃东西。那些沉重的东西抛到旁边，她蹙眉，单纯为“饿肚子”苦恼起来。

“我忘记了。”

越前龙马疑惑地略微歪头，似乎无法理解“忘记吃饭”这件事。他很快做出决定，左右看看，朝一位保镖招招手。

保镖听话地上前，就见越前龙马将球拍和兜里的三个网球一股脑交给他：“麻烦帮我收着。”

然后他拉住了王诺的手腕：“走，去吃东西。”

“……去哪里啊？”王诺被他带得一个踉跄。

“这里是湾岛。”越前停下来让她跟上，微微撇过脸，“连我都知道，夜市很出名。”

见王诺慢慢跟上步子，顺从地跟着他继续走，他的脸偏得更厉害了：“而且，明天我就走了。要去法国，备战法网公开赛。”

“啊。”骤然得知他明天就走，王诺瞬间感到慌乱，“我以为你能多呆几天的。”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越前没有回答，但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微微地上扬起来。

“什么嘛，我在飞机上就说过。”

“……抱歉，可能当时太忙，听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