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女子住在布鲁克林的这种地方太不安全了。”陪江原真理做完笔录后,真田弦一郎将她送回家,离目的地越近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其实比您想象中好不少。长这么大我没缺胳膊少腿,嗯,琴也完好无损。”她听起来非常镇定,仿佛几个小时前差点命丧街头的是另一个人。
真田分出视线看她。街道不灭的霓虹灯扫过脸颊,花掉的腮红与粉底也被一并抹去,她不是台上的演员,她是江原真理。
“无意冒犯,但若是条件允许,你应该搬去更安全的社区。”
“当人们说‘无意冒犯’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他们要开始冒犯了。”她勾起嘴角,微微侧过头,“开个玩笑。不是负担不起更高的租金,只是我没什么时间和房屋中介们打交道。而且我认为为了治安搬去更昂贵的社区,事实上是在交安全税,一式两份。”
“一式两份?”
“一份给政府,一份给Mafia。哦,无意冒犯,差点忘了您也是公职人员,请原谅。”
流光串起车窗与她狡黠的笑,真田几乎不敢看她。
说些什么,跟上她。说些什么!
“很快你就只需要交一份了。”这也许是他许久以来说的语义最模糊的一句话,如同他的内心。
红色砖墙,和二战老兵一样老的生锈扶手,传来小号滑音与颤音的爵士酒吧,江原真理就住在上层的方格里。
“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换个地方住。”他用帽檐遮住紧皱的眉头,“我目前的房东是个可靠的人,我会向他打听还有没有合适的住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遇上麻烦就来找我。”他从车里拿出便签纸记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递给她。
她没有接过他递出的便签。路灯将她罩在暖黄中,眼角那抹笑意融入爵士迷蒙的底色。她挺立于布鲁克林。
“这是某种新式的邀请技巧吗?”
“不!当然不是!”他连忙否认,狼狈得让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动机不纯,“呃,我的意思是……”
江原真理绕过汽车前盖走到他面前,两指一动夹走便签,随后自然地拿过圆珠笔牵起他的手。
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差点忘了呼吸。
手心的瘙痒让他几度想收回,被她小了好几圈的手拽住。
“我的住址您已经知道了。礼尚往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她将笔还给他,“那么,等您给我介绍好房子。晚安,真田先生!”
她的背影彻底没入红砖墙,真田等待着,直到其中一块方格亮起灯光。
晚安。
他将帽子摘下又戴上,左右调整,坐回温暖的车内。他忘记把手心的数字抄到纸上,用指尖捏着方向盘把车开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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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并没有直接见到首领,显然,即使是角头之子,没有投名状一切白搭。
他只见到了家族的顾问,柳莲二,一个冷静得像资产负债表一样的男人。他表明来意后,柳莲二没有直说行或不行,而是拿着一张纸站到他面前。
“新首领需要时间处理后事,琐事就暂时由我来办。”顾问说道,“我这里有份与你相符的工作。只有你能完成。幸村精市,你有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凭,了解艺术,会打网球。家族里的老伙计盘算着在老年过得体面些,想试试有钱人那套行事规则。”
“艺术与慈善。”他毫不意外。确实,街头混混做不来这些。
“以前他们试过去古巴养老,但运气不好。”对幸村的心领神会,柳神色不变,“费城的朋友能够把里卡多·穆蒂从意大利请来,算是开了好头。你明白的吧。”
“我明白。”幸村答得干脆,“我以为你会对找出房间里的虫子更感兴趣。”
“如果甲板开了洞,我的职责是找个合格的船长顶上去。至于船是沉了还是开到天边,不归我管。”说罢,顾问轻声笑了,“有些成果了再来找我,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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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开始回到上西区,穿上体面的西服出入音乐厅和歌剧院。他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
他找到了江原真理。纽约爱乐新晋的副首席,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曾经的同学。在茱莉亚,许多文化课的学分与哥大互通。因为提前入学,她是阶梯教室里最年轻的学生。她对那些物理化学一窍不通,空着脑袋记笔记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收获不少或爱慕或爱怜的目光。
他曾经隔着数排椅子望她的侧脸,天真无知得恰到好处。如果她再蠢些,他会无视她,如果再聪明些,他会讨厌她。
她身上未来的光,对他来说勉强可以忍受。
哈林的事件发生时他就在一旁端着手,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家族弃子当街抢劫。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瞥见她烛光般闪烁的眼神。在熄灭的那一刻,他也一起合上眼。
那是绝望?不,她只是在那一刻突然想通了生命的意义不过如此。妥协太快太彻底,那样耀眼而美好的未来,了不起的小提琴手,江原真理,你就这样简简单单在一瞬间放弃?他默念着,虚无之中延伸出探究。
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要一个验证。
于是他不再凭喜好买票,而是刻意到近乎偏执地去听江原真理出席的每一场音乐会。每一次,他都会必定会买第一排靠左的票。买不到就换,换不到就用些必要手段。
他要确保她注意到他。
流言很快缠上江原真理。她会在音乐会结束后收到特定款式的花束,门童送来没有署名的祝贺卡片,赞助人名单上出现新的名字。
“你该和这位慷慨的资助人多接触。”乐团的行政找到她,笑容满面地挽着她的胳膊说,“他一定很中意你!而且我帮你看过了,这家伙迷人得像个电影明星!”
“我想这不是重点。”她隐约察觉到他的意图,但当他的邀请直白摆在面前时,她还是犹豫了。
“听着,确保乐团的资金来源也是乐手的工作。”行政装模作样板着脸训她,“明天有资助者晚宴,我不管你是和他聊天还是和他上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明白吗?”
“是别让钱跑了吧。”江原真理用气音自言自语。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幸村精市在大学时是戏剧社的成员,是瞩目的校园明星。若他是个肤浅无聊的家伙,今天追着乐手明天追着画家,被艺术的尾气呛到咳嗽还沾沾自喜,那……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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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一开始打算穿演出时的衬衣长裤,可是他说不想看到我像个寡妇一样在舞厅里闲逛坏了大人物兴致。得了吧,葬礼上那些男人眼神钉年轻寡妇比钉棺材板还紧。”江原真理抿了一口没兑糖浆的柠檬水,眉心扭得像休止符,“我告诉他,如果再对我的着装多说一个字就自己穿成嬉皮士去第五大道招揽卖票。”
“本来还想称赞礼服裙很适合你,现在看来这句客套话是要撞枪口了。”
循声看去,来者一身得体黑色西服,稍长的发束于脑后,仅留数缕垂于脸侧。
帮我把这杯换成香槟。江原真理几乎脱口而出,差点把他认作宴会厅里的侍从。但她认得这张脸。
确实是张美丽的脸。
“抱歉,酒精让我有点愤世嫉俗。”她面无表情端坐在沙发上,仰视神态中性的男人。
他将酒杯中向上蹿升的气泡一饮而尽,末了不适应地皱眉抿嘴。那双微微眯起的眼将会场灯光隔绝在外,生涩的举止神态与周遭格格不入。
“现在可以加入你的怨天尤人互助会了吗?”那颤抖的睫毛扑闪努力维持清醒,他轻轻托起空酒杯,在它落于小桌前的最后一刻松手,磕出不轻不重的响动。他微笑着用指尖拍了拍杯底作为安慰。
他吸引了数道视线,划出一片沉默。
他像只寻回犬一样奋不顾身地冲进河里将没来由的个人兴趣叼起来,然后游回岸边的她跟前,等着她把浑身湿透的他抱进怀里,可怜他,赞扬他。
他主动受害,执意绑架她的同理心,等待周遭群众为她的善行欢呼。
如果他是故意的,该死,那可太高明了。
“你喝得太急了。”江原真理无奈地蹙起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跟我来。”
“嗯。”他乖巧地随她一同离开人群与注视,脚尖追赶她波浪般起伏的裙摆。
她把他带到后花园的走廊下。在那里,宴会的主人贴心准备了充分暴露在星光下的舒适躺椅。
“你还好吗?”
“我很好。”
“提前说好,待会儿如果吐出来我可不会借手帕给你。”这一次,她俯视着将身体交给躺椅的幸村精市。
“对资助人都不会客气些吗?”他抱怨道。
幼稚的调调令她莫名其妙放下了对他的防备。她在他一旁的椅子坐下,噙着笑说:“我对资助人只有礼貌,对喜欢我的资助人,那就连耐心也不剩了。”
“谢谢提醒。”他迟疑片刻,不再看向小提琴手,“这其实是我长辈的意思。他们需要找个不会在音乐会上睡着的家族成员抛头露面。”
他的确从不在音乐会上显露困意,或许是多亏了纽约爱乐的选曲与他审美相近。
江原真理心领神会,可再怎么说这一家新钱的手段也太过粗糙。不知不觉,她开始同情他。
“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讽刺的是我还挺喜欢。”他轻声叹了口气,“江原,其实我和你算是同学呢。在哥大的时候……当然,认不出也不奇怪。”
幸村精市略微偏过脸,抬手松开绑发绳,完全陷入躺椅,声音在躯壳中回响,他的灵魂悬浮于身份认同之上。
“我不是没认出你。”她的抵抗心与烦躁早已烟消云散,“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把过去那个戏剧社的幸村精市认作资助人。很不成熟的想法,不是吗?”
“呵,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只是走到你面前,说你好,你反倒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聊天?”他眨眨眼,受了委屈似的向她寻求回答。
“抱歉啦。”她咬住嘴唇笑着答道。
江原真理不喜欢喜欢她的人。幸村精市不是那种喜欢她的人。她对此欣喜到近乎庆幸。
“为了抵消刚才失败的怨天尤人互助会入会申请,我提议重走一遍流程。”她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举向星空,“很高兴认识你,幸村精市。”
“很高兴认识你,江原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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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伪造身份的其中一种方法是用假身份去申请贷款。敬业的银行会迅速发现申请人资质不合格而拒绝申请。仅仅凭借这一条被拒绝贷款的记录,某个凭空捏造的人物就因此存在于系统中了。
幸村精市在艺术界的存在因江原真理将他带离晚宴而被证实。真是走运,他甚至不需要被拒绝。
“下周茱莉亚校友网球队有友谊赛,可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如果想突击特训的话,我可以教你。”
“哈哈,那别教太好。我可不想我的网球教练过段时间出现在其他乐手的资助人名单上。”
看吧,同一套逻辑。
不过,网球吗……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设在美国后,真理的形象也不自觉写得大胆了些。
某人装模做样的手段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