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衣店的老板认得唐九,他这张脸走进京都街道的任何店铺里都等于银票,老板见唐九跟在宋阙和言梳二人身后进来,连忙招呼着。
分明是宋阙带言梳来买衣裳,唐九却给言梳看上了,他一次挑选了十几件都让言梳过去试一试,言梳看那些衣服都很漂亮,只是套完这件套那件,忙得她有些不耐烦了。
唐九一边给言梳披上披风,一边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宋阙,嘴里像是闲聊一般想从言梳这儿打听出宋阙的身份。
“上回没有细细问过言姑娘,你这师父什么来头?”唐九开口。
言梳低头摸了摸披风上金线绣的牡丹花,一朵花几乎比她两个巴掌加在一起还要大,过于艳丽了,她不喜欢。
听唐九问话,言梳心不在焉道:“师父就是师父,他是很厉害的人。”
宋阙说过,世人大多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若她当真与人透露了身份,反而会被人当成疯子,另外,宋阙显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神仙,言梳听他的话。
唐九撇嘴:“我的意思是……他家是做生意的?还是有亲戚在京都里当官?不然大老远从海召跑到京都来玩儿,之间万里之遥,他就算是骑马也得骑几个月吧。”
“是,师父清明时分就出发了,半年才到这儿的。”言梳点头,又道:“不过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我们就是来京城玩儿的。”
唐九一时语塞,既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那宋阙哪儿来的家底供他从海召一路玩儿到京都来?且看上去他并不拮据,至少在他给言梳挑选的那几件衣服就能看出来,他很舍得。
“你师父当真是你师父?”唐九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你行了拜师礼了吗?敬过拜师茶了?他与你爹娘交好?他能教你什么?”
许是唐九一次问了太多问题,问得有些急,言梳又一连换了好几套衣裳,心里有些不耐。她总觉得自己能从唐九的口气中听出些不怀好意来,言梳不喜欢这样,她和唐九一起玩儿觉得挺开心,而且她觉得唐九是个好人,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但唐九质疑宋阙,言梳就不喜欢他了。
言梳将衣裳递给了成衣店的老板,抿嘴道了句:“我不和你说了。”
然后低着头一路小跑朝另一边宋阙过去,她才跑到宋阙身边便用手抓着宋阙的袖子,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绣着的云纹,低声地问宋阙:“师父,拜师礼是什么?我是不是还要向你敬茶?”
宋阙拿了一件纯白的小袄贴在了言梳的身上,那袄子衣襟与袖摆处都缝了兔毛,袄子上面淡蓝色的细线绣了几朵玉兰花,领口的扣子都是翡翠包珍珠的,很适合言梳。
“唐九为什么说,你要与我爹娘交好?”言梳抬起头看向宋阙。
宋阙侧身看了一眼另一边正被成衣铺老板巴结的唐九,他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老板奉上的热茶了。
宋阙轻声笑了笑,又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袄在言梳身上样了样道:“那都是凡人的礼俗,若要拜师,的确要拜会长辈,行礼敬茶。”
言梳见他这么说,顿时急了:“可我没有爹娘,我就是一本书,若要这样说……那、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宋阙闻言,一瞬哑然,随后轻声笑了笑。
言梳只见宋阙略微弯下了腰,凑近她时她能闻到宋阙身上淡淡的忍冬香味,很好闻,至少比唐九身上的松木香要沁人心脾得多。
见宋阙靠近,言梳不自觉地缩着双肩,睁圆了眼睛,目光从宋阙带笑的双眼慢慢挪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薄,水润润的,一张一合道:“我们不是凡人,无需在意凡人的礼节。”
言梳的眼里只有宋阙的嘴唇了,满鼻子嗅到的都是忍冬清香,她几乎没听清宋阙说的什么,等宋阙将几件衣裳交给店铺老板,言梳才回过神,讷讷地看向他的背影。
宋阙给她挑的衣裳,她更喜欢,比唐九挑的那些好看许多。
其中还有一条红色的马面褶裙,裙摆上绣了雪白的梅花。
唐九也要给言梳买衣裳,言梳不肯要,唐九非要付钱时宋阙才道:“言梳还小,不善言辞,不懂拒绝,唐公子既然是一番好意,那宋某便代言梳收下了。”
宋阙都这么开口了,言梳便不好拒绝,两人出了成衣铺时言梳拉着宋阙走在前面,一边拉他还一边回头看唐九,生怕唐九跟上来,摆明了是要说悄悄话。
等言梳确定唐九听不见她说的话时,她才对宋阙道:“我不想要他给我的东西。”
“为什么?”宋阙问她。
言梳微微皱眉,有些为难道:“我与他又不熟,师父也说过男女授受不清,今日他给我买了糕点衣裳,明日我就得还他的情,他用于他而言不甚重要的银两买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太会算账了。”
宋阙听她这么说,低低地笑了出来:“你能这么说,实则还是你比较会算账一些。”
“我说的不对吗?”言梳问。
“算对。”宋阙道。
言梳不解:“那、那你方才为什么要收他的衣裳。”
“方才我买的与唐公子买的衣裳都在店铺里,等着店铺的老板送到住处去,唐公子饮茶时我已经与老板交代清楚,我买的送去青龙客栈,唐公子买的自然是送到他自己府上。”宋阙伸手轻轻揉了揉言梳的头顶道:“唐九在京都也算是有头有脸,他极好面子,已经帮你挑好了衣裳若不能买下来送给你,便要在店铺老板面前丢了颜面了。”
“所以,师父是成全他的脸面才答应收下衣裳,但我们不能受他的情,故而让店铺老板将衣裳送去他的府上。”宋阙这么说,言梳便理解了,她又转而一笑:“那师父给了唐九面子,他岂不是还欠你一个人情?”
宋阙一怔,眸中笑意更深,道:“算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是怎么算的?”言梳问,宋阙却没有回答,言梳难得得宋阙夸奖她会算账,高兴地凑上去想要学到更多,于是晃着宋阙的胳膊两步一小跳地撒娇:“那怎么算?你告诉我嘛,教教我嘛师父!”
言梳的声音娇滴滴,软糯糯,几乎是用鼻音哼出来的,宋阙扯了扯袖子,也没真心用力去挣,见扯不过言梳便只能道:“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朝一夕难以学会,但并不是所有人情都能欠之有还,以后你见多了,就懂了。”
此时言梳听得云里雾里,实难理解,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宋阙所说并不是所有人情都能欠之有还,却是在她自己身上见到了,懂得了。
唐九跟在二人身后看他们俩那腻歪的劲儿,不说出去是师徒,旁人看去便当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娇妻出门采买,着实古怪。
唐九没跟在两人身后太久,唐家就派了小厮出来寻人了,唐家小厮找到唐九时脸上匆忙,面露难色,只说是府上发生了大事,老爷让他赶紧回去。
唐家如今已算是谨小慎微,京都里党派之争风云莫测,谁也不知道皇后和贵妃之间的争斗什么时候分出高下,或下一刻便翻天覆地,与之相关的都在等着头上那把悬着的刀随时落下来。
唐九匆匆与言梳作别,本想约她下一回找个好天气一起去爬山,进寺庙求佛,或是去道观品茶的,但一想起自己家里一堆琐事,改日也不知是何日,还是把这话吞了回去。
唐九回到唐家便看见他爹与家中几个叔伯正襟危坐,脸色都很难看。
唐九一回来,唐老爷便立刻让他跪下了。
长辈在上,唐九不得不跪,他正跪在大堂正中央,开口道:“爹,这是发生了什么?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家中可没出去过,也没闯祸。”
“祸自不是你今日所闯!”唐老爷挥着衣袖哼了一声:“你和户部严家那小子究竟关系如何?”
“尚可。”唐九斟酌着开口,其实他与严瑾成的关系不错,但也不算是顶好的手足之交,只是两人都是京中有名望的子弟,爱好相同,有空便一起出去喝花酒,闲聊一些有的没的。加之他们家是盐商,与朝廷户部多有往来,所以实在说不上是一般。
唐老爷道:“严家那小子惹大麻烦了。”
“怎么回事?”唐九一听,心口砰砰直跳,直觉此时恐怕与徐有为敲登闻鼓有关。
否则严瑾成在京都的好友何止他唐九一个,为何户部、严家只要出点事儿偏偏都能扯到他这儿来。
“当今圣上他怕是糊涂……”唐老爷本想说出口的话在家中族老干咳一声后,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他低声道:“圣上专宠贵妃,也不知贵妃从哪儿得了什么妖术,容貌大变不说,还怂恿着圣上吃仙丹,原先只是买药炼丹,后来用的是动物的血液肝脏,如今……如今坏东西吃多了,圣上病了。”
“圣上病了?”唐九抿嘴:“那应该让太医院的人去看病,与严瑾成何干?”
“贵妃说找仙人算过,圣上的病乃是京中有人与之相克,故而仙丹吃进圣上的肚子里他非但没有身强力壮,重回年轻,反而身体日益衰老,五脏枯竭。”唐老爷啧了一声:“贵妃说,仙人求问上天,称有办法让圣上的病情好转,便是要找京中年轻一辈的人替圣上受难。”
“什么妖道……”唐九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唐老爷瞪去一眼。
这事原先是秘密进行的,贵妃只是替她认得的仙人传话,说是替皇帝受难之事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得,必须得是官宦子弟,金贵养大的人才有资格替皇帝受难。皇帝一开始并不同意,但这几日身体越发匮乏,甚至都咳出血来,他受了贵妃蛊惑,日日在金殿中焚香等待,让天机台的人私查京都名门望族之后的生辰八字。
替皇帝受难之人有三个,严瑾成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生辰八字经人看过,最为合适,另外两个还没找到。
但贵妃说有福之人大多相惜,便让天机台的人在平日里与严瑾成交好的年轻男子中再择生辰八字合适之人,不拘泥于是否是官家子弟,只要家中富裕的皆可。
“替圣上受难是何意思?”唐九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冒出,更觉得此事荒唐得厉害。
“便是送死!”唐家族老中一人道:“我在天机台尚有认得的人,便让他们把你的生辰八字从名单上划去!你日后与严家断了往来,近来千万别再往外跑,少抛头露面了!”
唐九脑中嗡声一片:“送……送死?这么可笑的事,圣上怎么会当真?还、还……那严家呢?严家同意了?严瑾成是严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子弟,他们也同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严瑾成已被禁闭在府,只能宫里人来接了……”唐老爷说完这话,唐九终于跌坐在地,手脚全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