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小娘子和对门的殷公子又闹掰了。槐叶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
这次和从前的小打小闹都不一样,娘子性子娇蛮不假,却向来是风风火火的,吃个糕点的功夫便过去了,这次,却是气得狠了,哭得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直接进房把殷公子教她的画作都撕了不说,还跑到老爷那儿去哀求聘一位父子,说她再也不要往殷府去了。
而殷公子……在殷公子离开时,槐叶和他打了个照面,发现他的眼睛竟也是红的,脸上似乎留着两道泪痕。
她不禁佩服自家娘子,殷公子从小便沉稳,随着年纪增长,越发八风不动,娘子她能把殷公子气哭也是一种本事。
但她问娘子发生了何事吧,她又咬着嘴唇鼻头红红,一句话都不肯说。
槐叶只能暗自祈祷,他们能像从前一样,快些和好,不然难受的还是她家娘子。
春夏之交的日子里也不是每日都有好天气,连着好几日下雨,空气中总有些黏黏糊糊的燥闷,令人心烦气短,姜萤萤侧脸趴在竹子打磨光滑制成的书桌上,兔毫笔夹在纤细的手指间,边转笔边眨着眼睛看向半敞开的轩窗外,从屋顶淅淅沥沥垂落的雨幕。
她觉得长大真是件累人的事情,原本只会吃喝玩乐的脑子里,平白塞进去了许多烦恼,连云香楼的糕点,她也觉得没有从前的香了。
“萤萤。”闻桃在桌子的另一头拉了拉她的袖子。
“怎么了?”
“这个……”闻桃瞄了眼在台上讲课的夫子,躬下身,偷摸着从袖中抽出只荷包,在桌子底下塞给姜萤萤。
“这是什么?”
“嘘!”闻桃合上姜萤萤的手,把那只桃粉色荷包捂得严严实实,她欲言又止,脸色张宏,“你能不能,找个机会帮我交给殷恪?”
“你!……”姜萤萤从小就帮殷恪收各种荷包、丝帕、零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她没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桃桃,也被殷恪俘获了芳心。
“拜托拜托,萤萤,你不是说过,殷恪就像你的亲哥哥一样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是,我根本就不敢跟他说话,萤萤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姜萤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愿意。从前帮殷恪收的那些东西,她偷摸吃了几盒糕点,其余的小娘子亲手绣的荷包和帕子,她会寻个机会原路送回去。但这可是桃桃绣的荷包,作为好朋友,她应该帮她把这个送到殷恪面前才是。
她攥着手中绣工极好的荷包,说:“咱们都才十二岁,还小呢,你怎么就想这些事情。而且,你不了解殷恪,他没你想的那么好……”
“我觉得他很好!”闻桃坚定地说完,突然软了语气,晃动姜萤萤的胳膊撒娇道:“求你了,殷恪他都十六了,和他同龄的公子,有很多都已经定亲了,再不让他知道我喜欢他,就来不及了。”
“好吧,别晃了,我答应你。”
下学的时候,槐叶撑着油纸伞,姜萤萤提着裙裾,刻意去踩地上的水洼。槐叶道:“娘子别绕着水洼走吧,仔细沾湿鞋袜冻着脚。”
找到姜府马车旁,却见一位出乎意料的人在等着,三公主司马鸢。
公主面色着急,握住姜萤萤的手:“听说殷公子今日在朝堂上冲撞了左相殷凛,如今被关了祠堂,我很是担心,想来想去,只能找请替我去看看。”
姜萤萤一时错愕:“他怎么会,在朝堂冲撞殷凛伯伯?”
“我也不甚清楚,许是为了北沧二王子乌格罕之事,殷公子似乎对乌格罕的印象很不好,在朝堂之上激烈陈情,极力劝说陛下认真考虑新可汗的人选,被左相大人当堂驳斥。”
司马鸢说着都快要急哭了,姜萤萤安慰:“公主姐姐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看看他的情况,有什么事情我会第一时间让奴仆进宫告知你的。”
……
今日是满月。
祠堂中空,青瓦屋檐后挂上一轮皎白的圆月,夜色寂静,偶尔响起几声虫鸣,殷恪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默念清心咒。
他何曾不知,大梁上下都认为扶持乌格罕成为北沧新可汗是最好的选择,陛下也属意于此,派他去做这个随行官员,只是走个过场,不是要他去考核乌格罕的品格。而且乌格罕明显与二皇子司马勐交好,如果他向陛下进言乌格罕的不是,一定会被认为在夺嫡争斗中站队大皇子司马勤。
所以父亲殷凛一直叫他不要在这件事上乱说话。
但他万万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在陛下询问他的看法时,拱手下拜,说出了:“王子失德,恪斗胆请陛下再三考虑可汗之位,以免北沧百姓流离。”
这句话让皇帝面露难色,殷凛堂前斥责:“陛下恕罪,犬子经事不多,尚属无知,才对二王子抱有偏见,臣一定悉心教导,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这才雨过天晴,“罢了,殷恪年纪尚小,虽聪慧过人,朝堂之事,还需多向各位大人讨教。”之后朝堂众人开始讨论要如何资助乌格罕,没有人把殷恪的谏言放在心上。
回到殷府,殷恪被下令关进祠堂思过。
一日不曾进食,殷恪跪着的双膝越发胀痛,眼前所见也逐渐模糊,竟看到了许久之前发生的事。
“恪儿回家后,虽然身体健康,未曾再半夜惊醒,却在法瞻寺养出一副软弱的性子,事事温和避让,不作高声语,不与人争执,连奴仆都可以欺侮于他。我心中甚为担忧。”
“老爷,正好家仆阿忠卖主败露,不妨,让小公子亲手鞭笞他,好让公子学会狠心。”
满是倒刺的长鞭,不知沾上过多少人的皮肉,气味极其难闻,殷凛按住他瘦小的身子,迫使他把鞭子拿在手里。
“恪儿,挥鞭,他犯了死罪,死在你的手下,是他之幸。”
仆人早被打过几轮,衣衫褴褛几乎成了个血人,爬过来想要触碰他的衣角,被殷凛一脚踩断手骨。
当时六岁的殷恪,有记忆起便跟着和尚师父们做早晚功课,念经礼佛,闲时除了画画写字,便是一个人到处观察生灵,和湖边的芦苇、湖中的鸭子对话,平静而快乐地度过了幼年时光。
骤然被接回殷府,他不肯吃肉,自称他爹的男人命人钳住他的嘴巴,灌下肉羹,他吐了个天翻地覆,爹爹只说:“把他关起来,除了肉不许给其他食物,我就不信饿狠了他还不吃。”
他想事事亲力亲为,但爹爹只要看到他自己打水洗脸,就会命人把伺候的奴仆拖下去打板子,直到他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
他被吓晕了几次,娘亲抱着他对爹哭:“你能不能不要再逼他了。”
爹说:“你难道要他将来出家去做和尚?不,他是我殷凛的儿子,生来就肩负着整个殷家的前途命运!”
“我不要!”
他拼命扔掉鞭子,转身想跑,被殷凛提着后颈抓回来。
“不要?那你就亲眼看着,他们用匕首,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直到他鲜血流尽而死。”
他被人按住,就在他眼前,仆人们用刀去割阿忠伤痕累累的身体,场面之血腥,让他忍不住呕吐。
“让他吐,吐干净了,再抓回来继续看。”
他几乎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干净,只见地上那人气若游丝地唤道:“公子,行行好,给奴才一个痛快吧。”
最后他几近崩溃,夺过仆人手中的匕首,往那人的喉管刺了一刀。
世界染上一片血色,仆人阿忠死透时,还睁着眼睛,他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
“滚开,让本娘子进去!”
祠堂外传来小娘子娇斥的喊声,还有松烟的阻挠:“姜小娘子,老爷吩咐了,今夜谁都不许进去探望公子,奴才不能违抗老爷的命令。”
殷恪从幻境中回神,他仍然跪在蒲团上,仰面见到面对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寂寥的风声里,满天神佛,无一人能回应他的困惑。
他读圣贤之书,悟治世之道,却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这脏污不堪的现实。
他伸手摸到了自己脸上两行冰凉的眼泪。
“本娘子想去的地方,还没有人能拦得住。”姜萤萤还在门外吵吵嚷嚷,用小身板去撞那两人高的极为结实的紫檀木门。
“砰——砰——”一下一下毫不含糊,听着就肉痛。
松烟生怕这姜小娘子把自己撞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把姜府饶不了他,只好妥协:“小娘子别别撞了,我开门就是。”
姜萤萤冲进祠堂,跑到殷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正好对上殷恪流着泪的脸。
他本来就处在少年向青年转变的阶段,有种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美丽,在这深夜的祠堂里,借着天井洒下来的三分月光,他的眼角浅红,眸色深深,像画本子里写的看一眼旁人就能勾魂夺魄的妖孽。
姜萤萤一时看痴了,张了好几次口,愣是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