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空气凛冽,天地恍如洗刷过一遭,清晨,布谷鸟在树梢上一个劲儿地叫,马车驶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停在乌衣巷前。
殷恪撩袍下车,脚步有些虚浮,松烟抱着几本泡了水的孤本藏书,分出手来扶了他一把。
“公子,回府歇会儿吧,别再捣鼓那盏琉璃灯了。”
“我知道的,不用担心我。”
殷恪推开房门,敏锐地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均匀而有规律,就着窗户纸透进来的光亮,他看见窗前矮榻上躺着个人。
姜萤萤。
似乎很冷,缩起四肢,抱着双臂,也不知道给自己扯张被子。
他觉得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当事情脱离他的预期,无法捉摸之时,他总是如此无力。
把被子扔到姜萤萤身上,她立即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起来。
“哥哥,你回来了?”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对话,让殷恪恍如回到从前。
姜萤萤反客为主,自己去点了油灯,香炉里放上两片他惯常使用的檀香片,给他取来干净的外袍,还要伺候他换上。
“我自己来。”
他总觉得,姜萤萤的笑容让他心里发毛,就是每次憋着使坏的神情。
“哥哥你不是说,琉璃灯送给公主姐姐了么,怎么还在你桌上呀?”
房间的桌子上,赫然摆着那盏琉璃灯,以及一块雕刻成花茎模样的黄玉,一些穿凿工具等,桌子上和地上有不少玉屑。
香炉里的香片“啪啦”脆响,殷恪把换下的外袍拿进内室,挂在屏风上,漫不经心道:“我怕公主殿下嫌这花灯简陋,所以动手做些加工再送给她,有何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姜萤萤追进内室,“可是我听说,你这个月忙碌得脚不沾地,偶尔回府,却做这个直到半夜,我不知道你和公主姐姐的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那你以为我是为谁做的?”
姜萤萤立即接话:“当然是我啊。”
这般理直气壮、志在必得,直视着他,目光灼灼,只有泡在爱意中长大的小娘子有这般本钱。
殷恪不想承认,却无力反驳,默默坐到桌前,握着黄玉和工具,低头开始雕刻。
姜萤萤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点点下巴,觉得这琉璃灯做工粗糙,在青天白日时看起来,没有她印象中,那夜里的好看。
她和殷恪挤一张椅子,探头看他的动作。
殷恪工作时非常沉浸和专注,许久之后,抬头动动后颈,才觉得胳膊沉重,再看这姜萤萤紧紧箍着他的胳膊,已经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睡得像头小猪。
他收了胳膊,姜萤萤倒栽葱般摔下去前,把她捞起来安置在腿上。
然后继续工作。
姜萤萤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很舒服的怀抱里,衣衫偶尔擦过她的鼻子,有熟悉的墨香,她从层叠的衣衫里钻出来,刚好坐进殷恪怀里,看着他把琉璃花灯安放在黄玉底座上。
花灯和底座浑然天成,原本花灯有些粗糙的作工,也都可以忽略了。
姜萤萤眼睛都不会眨了:“好美啊!”
殷恪往花灯中添了灯油,挑起火苗,骨节分明的双手一拧,那花灯便在底座上缓缓转动起来,明澄澄的火光下,琉璃的花纹似水波流动。
姜萤萤隔着花灯,站在他对面,借着跳跃的灯火,看清楚了他脸上的疲惫。
殷恪的皮肤极好,无论如何劳累,表面上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但这次,他的眼下浮现了浅浅的青色,嘴唇苍白面颊瘦削。
“这么劳累,为什么还要分出时间做这个?”
殷恪抬手过来,姜萤萤以为他想捏她的脸,而他却趁她不备,倏地拉紧兔毛围帽的系带,她的脸便被收紧的绒毛圈住,五官挤作一团。
这日之后,槐叶惊奇地发现,姜萤萤竟然勤奋用功了起来,原来她最多在桌子前端坐半个时辰,便要起身走动,如今竟能坐个半天,认认真真地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
她问起时,娘子咬着笔头,看向黄花梨木柜上的琉璃花灯。
殷恪哥哥当时说:“太容易让你得到,便不会珍惜。”他说的不错,如果当晚她把这花灯捧回家,现在肯定早就厌弃了,而不是经过一个月挠心挠肺想着念着,如今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回答槐叶的问话:“恪哥哥是我的榜样,他这样努力,我当然不能落后于人。”
行吧,这两人又和好了。槐叶打开窗户,正好雨后天晴,和煦春风扑面而来。
虽然姜萤萤努力了一段时间,但是不得不说,她在琴棋书画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在学堂里老是被夫子责骂,在家中则气走了好几个爹娘请来为她开小灶的大儒。
时至盛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姜萤萤也一日比一日浮躁。
这日在学堂上,同桌的桃桃看着她把“凤栖梧桐”画成“小鸡啄米”的画作,边给她揉被夫子打了板子的手心,边说:“按理说你与殷恪对门而居,多少应该沾得他三分文气吧,怎么可以画成这样子呢?”
姜萤萤一想,对啊,这么一个诗画大儒就在身边,她竟然不知道物尽其用,岂不可惜!
况且,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殷恪哥哥明令禁止她再进他的房间,如果向他拜师学艺,倒是一个正当的理由,若他拒绝,她还可以搬出爹娘或者殷凛伯伯,迫使他答应。
姜萤萤想明白之后,这日下学,从夫子眼皮底下溜走,提着裙子,踩着蝉鸣声声,跑过几幢竹楼,来到殷恪的课堂前。
这边夫子刚走,殷恪周遭围满了公子哥儿,都在向他请教今日的功课。
殷恪最近多领了个差事,文渊阁里原本藏有的天竺佛典,大部分被雨水浸湿,皇帝索性让他边修复边重新编撰,加以传播以扬我朝国威,为了便宜行事,给他封了六品撰录知事。
虽然只是个虚职,但本朝从未有过十六岁以下为官者,殷恪这番领命,仍是震撼了整个官场。
殷恪知道,这是他的师父,法太傅的意思,太傅对他说,他的心性还未成熟,宜广治学,多加磨练。于是他日日下了学便到文渊阁当差,其中辛苦自不必提,离开大部分家族事务,心情反倒是更轻松愉悦了。
“夫子今日布置的题目怎么这样难,简直要翻遍四库全书才能找出答案!”
“别急,这不是有撰录知事大人嘛,他这头脑可比四库全书管用!”
“那还不赶紧问,大人可是大忙人,每日下了学,还要去文渊阁报到呢,咱们可别妨碍了大人的正事儿!”
殷恪本在写字,脊背端正如空竹,修长手腕发力,纤笔在竹简上游动,在他身侧,小轩窗外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投进来昏黄的日光,渲染成一副优雅静谧的画卷。
他被打断了也不恼,不多言,只双手接过旁人递来的竹简,三两句说出这道题出自那本书,几册几卷。
“哥哥!”姜萤萤在窗外跳起来招手。
“哟,姜小娘子又来了啊。”
“撰录大人真好福气,不仅是全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还有这样青梅竹马的娇俏小娘子,冬日送衣夏日送水,我等是羡慕不得了!”
“你懂什么,就连三公主殿下,也对大人青眼相待……”
在旁人的揶揄中,殷恪收拾了桌子,从容离开。
“有事?”
“嗯,有事。”殷恪并未等她,姜萤萤拔腿便追,其实,自从上次他发了脾气,叫她不许再进他的房间一步,她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来找过他了。
“我今日要去文渊阁。”
姜萤萤一副“你别想骗我”的表情,皱皱鼻子:“三哥说老太傅昨夜起夜时扭了腰,非得卧床修养十天半月不可,他肯定给你放了假!”
殷恪背手走在前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姜萤萤追上去与他并肩,玉钗垂落的珠子叮叮当当地响。
“当然瞒不过我,我还知道,三公主派人问你要不要去玉禧楼看星星,你答应了!”
殷恪顿时停下脚步,回身,姜萤萤没刹住脚步撞到他身上。
他居高临下,让姜萤萤不断后退,直到后背触上柱子。
“干什么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
殷恪勾了勾嘴角:“你的耳目倒是挺多。”
说罢放了她,背影潇洒离去,步下石阶,姜萤萤一跺脚又追上去,提着过长的襦裙。
“我也想看陨星,哥哥你带上我吧,我保证乖乖的,不乱说话!”
“等等我!”
“你若不带我,我便把你的秘密,呜……”
已经来到书院外头,几辆停在此处的马车遮掩,殷恪看了四下无人,一把将姜萤萤抓过来:“那日的事,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枝头响着燥热的蝉鸣,他表情严肃,白皙的脸上却浮起一层粉红,眼睛明亮湿润,连带着生气也显得无甚气势,很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姜萤萤笑得更欢:“我不说我不说,谁问我都不说,打死我都不说,哥哥哥哥带我去吧!”
那日的殷公子脸色极臭,还是任她爬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殷公子:秘密?什么秘密?(提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