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问过师傅,如果历史是真实的。如果神迹显示过。如果远古之人与天地间有通。山海翻转,物换人移。神迹降赐此福地,给人予福佑,如仙似幻……又怎还会为人所忘。而且,这里也非凡人不可至之地,如果有神,便该是天下众生的神。不至于到如今,只变成一些薄弱精神的寄托,成为逃避现实的迷信,为懦弱无能之人所依赖?
师傅好整以暇的睨她一眼。仿佛在问她,是在轻慢先古信仰,还是在摒弃她自己。是她的信念不再坚定,已经开始动摇,已经开始打退堂鼓?懦弱无能、逃避现实,是在说她自己?
虽然师傅这样看透她。她却仍昂着头问她的师傅。
对她来说。这真的只是依赖吗?是她的借口?单纯的只是信仰?还是值得被信仰?
她自己可还怀疑。
她的师傅。来自晖山脚下许多村落中寻常佣农人家。家中许多兄弟姐妹,每一个都被急切的盼望降生并且需要迅速被转化为有效劳动力。如果在家里时不能作出贡献,创造收益,也同样可以被送到外头去,是卖掉或者去作学徒,都听天由命。而她的师傅还是女孩时便聪明机灵,眼珠子像火光一样明亮灼人。贪婪和自私毫不遮掩的展现在她对待村民和家人之时。他们无法掌控她。她顽劣懒惫。投机取巧。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惹事生非。家人抻着她的衣领子就像提着刺头,把她抵到神婆那里作学徒。
她的脑子灵动,眼珠子里有活,她天生适合吃这个饭,混这个行当。她很快就懂得如何主持祭场,作出浩大隆重秀场是多么必要,记住吟颂的唱词,配以神秘高深的仪势,不追究咬字清不清昕,但打机锋时一定不能让对方摸到形体真身。
他们这一行,一向能得师傅夸奖有天赋的机会,但凭只一样赚钱收益的绩效。而她,她的全盛时期,在她这一辈很早便到来,师门珍重她如下金蛋的鸡。作为印钱的机器,她卖了自己又替师傅数钱,拾零分账。至而师门传至她手。手掌巫祝一脉最后的继承,以残本里断续的古老易碎、记着神秘词语的黄纸为凭证,成为全海滨存留的唯一神婆。伴着一个行业的衰落早早、又自然难以违抗的到来,他们包括她的生活潦倒,名声复杂。
眼睁睁的一同陪葬。她的垂垂暮年,一个信奉之力的终结。
——可有神迹?
终归她一生。只是不过一项来自遥远历史的职业,所谓神婆,凭机敏急智,做几场祈祷,唱一些吟颂,打打机锋,便能赚钱,以此为谋生计,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贯通四海,一通百通,放之四海皆准的职业。职业神棍,骗人的话术,专门的得钱法门。
银色流水,浅溪边的烟火长龙?赤足,长裙,斗篷?沿着山与河与云?连通天迹,来往海间?传至九霄的虔诚吟诵?祭坛上的献礼?来自于洞穴深处的风……
奥荔苻的师傅。她说,有谁前去祭奠,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她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问奥荔,你的丈夫可曾被神迹垂怜!在远古的神降临的址地,可曾感受到神的轻抚?
她说她的一生,只是不知不觉的,在一天发现。当有一天发现,朝圣的小径上长满荒草,祝词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单薄,而她,发现身边再没有其它人,除了她之外。
她也忘记了相信。
也许只是人们不再用到它,就不再需要信任它,就不觉得它有用,就让它成如火苗渐熄,渐渐隐去的传说。也许是有新的科学进来,也许是许多外人的到来,也许现实的人性胜过一切……不重要。
毕竟,到她这里,也只是为谋生的工具而已。只为谋生。它真,它假都不影响谋生。
所以她不在乎真假。没有人信任这些。一切只是以前原始无知的信仰朝拜,只是野蛮岁月里的痕迹。
她最终还是看着她说,她愿意相信它是有效的。至于为何命势如此。过去她不知道,未来她也不能知道。总归对一切。她并非不信,也没有尽信。
她浑浊发黄的眼珠子看着她,那里已是一片混沌。她说,你一片赤诚来结善缘,我收你做徒弟。这便是一场和谐的缘法。我也尽职尽责,已将所知所有倾囊相授,并无藏私。
——要不是你出手不小气的份上。她哪有这些耐心。
——她已给她所有她能给的。却也只有这些。
——虽然她求她。她说她要救人。希望能传承神之力。
但她手头并未握到神之力的些许微末。
但就像她的师傅将她所有一切给她时说的。如果风中带有呼吸。它不会消失。只是人们不能唤醒沉淀消弭的神力。
坐在火堆前。她没有发觉戴着面具的贵公子已经返回,正在对面坐下。他走路悄无声息。就像他目的明确有备而来,却云淡风清循循善诱。
她在想她碰触的神巫之道,像别人探究鬼怪之力的禁忌。“没事不烧香,急来抱菩萨”。她扣首神临降意,又如何让神意听得获神启。
她得求缘法的师傅,最后给她作为老巫婆的神叨之言。她所得的不止于此。所求的并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