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她去换衣服。回来时穿一条长裙。蓝色,深夜大海的颜色。一件紫色披风长摆随着她走动,在她脚边一步一展,翻起流畅的花卷。
而他的整张脸则藏在一张银制面具后面。呆板无情的假面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难以遮掩的神采,灼灼明亮如秋水。辉映着屋外花色的白影。
他转过身来。她能感受到他自信沉稳,没有什么能轻易掩盖皆聚于他指尖的实力。
他看着斯韦提.芭娜娜重新走进来。打量她。饶有兴致。手指交叉拢在身前,半身前倾,朝她微微弯下腰以行礼仪。
这里是他的主场领地。仍然如同领主会见来访使者。
他的目光尚算友善温柔,以表示面具下的他带着微笑,不带敌意。面具不仅遮去他的神情,也使他的声音不再坦率,直接,显得瓮气迂回,如在暗洞里被土壤填埋。
他自若地打量她。一声叹息从他面具里传出来。他感慨,不久前确实也听说那位女士独自离开皇城。
话于这里便戛然而止,义犹不明。仿佛只是在月下,他突然从嘴边崩出的一句话,说出来自己听一听。不为说于别人听。别人就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摸不出这话之后的余韵。
她也只是为他的助人为乐道谢。仿佛那确是他的自言自语,与旁的人,与当下事之无关。
他仍然坦然地、灼灼地注视她。
他请她坐下。
他们面前只两杯当地民宿风格的原木水杯。冒着单薄的热气。
他告诉她。
黄沙镇是末日之地。是贪婪阴骘之人的领地。她不应该进入那片恶臭难救的是非之地。她更不应该与他们进行交易,并且与他们为伍。她不负责任的行为已为未来埋下不可逆转的隐患。
这里是一片辽阔海域。生活在这片广阔疆域上的子民,善良优秀,以合法有序的手段方式谋生经营。他们以他们的身体力行支持并遵守着当地律法公约。他看着她。他说,将海事活动限制在能明说有限可选的活动选择内,是公约第一条法则。比如,出海游猎却绝不提及捕杀海灵。然而,她已然不只参与其中,公然违反本地公约,更已身处“两位游客死亡事件”的风暴中心。
“昨晚想邀你入伙的青年人。”
他说,是西陆山城启明兰家后人。启明兰家世代守山。维系山之灵神,有千百年传承。得的西方神之领域庇佑一族。而昨日与她交谈的便是兰家这一辈中的表率。他说这位才俊外出游历已近三年,一向孤军奋战。单打独斗。但昨日他向她发出邀请,她做了什么,使她自己进入他们的视线。比如兰家青年,甚至不惜改变作风习惯,也要试图与她结伴。
她一直淡漠冷静的神色显出一丝惊讶。无论对方给她什么样的下马威,以挟持她,恐吓她,她都沉默淡定地、面无表情地应对。只无动于衷的将一场认真严肃的谈话在事实上持续下去。直到现在,无论对方谈及昨晚的企图是要告诉她,关于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对方都掌握一清二楚,还是告诉她他的实力之强大,版图之辽阔无论如何也不惧抗衡,或者其它任意什么。
她此时唯一很受触动的,她确实没想过要吸引注意。尤其还是特别的关注。叫她此时心中打鼓的棒槌都搅和在一起。
确实昨日青年邀请她合作,组队成行。他毫不掩饰夸赞她身上的“灵力”。表示能随意进出异界的大门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
他告诉她。世上大部分人,过尽一生都不会知道每时每地,自己身边都有无数的共存的世界。于不同空间,以不一样的时间。对于触手可及的,却一生都视而不见,懵懂无知的过完属于自己的生活。事实上这其中有一部份人其实与真相不期而遇、坦诚相见。在他们忽视的经历中,他们曾经打开过面前的门,并且看到过门打开一瞬间,门内的风景,模样。平生仅见。却不能说这样的经历是幸运还是属于他们的不幸。因为时间与空间的不一致,因为超乎常识想像,眨眼一瞬,有人将之作为“劳”眼昏花的病症,有人觉得留在脑中的印象只是做梦想像出来的天马行空,而也有人将之作为神迹异兆,恐怕自己精神错乱,陷入窘迫境地。
他说,且不说寻常人。单是这里的人,他那时指着餐厅里众人。他说,比如他们,这里多数人,以妖为敌、又与妖为盟,他们已与异世纠缠甚深,甚至以此谋生图利。但他们有多少未得机缘见那一扇门,窥得门中一线奥秘,更别提与门那一边的,同坐共饮。许多人,能得缘有一扇门朝他们打开,便可如得道成仙。
而她。他的指腹拈起她肩上那枚异世的禾草野麦粒。他看着那枚麦粒,意味深长。她身边相伴着的都是不一样的人物。尤其在知道她甚至并非圈中人,她对一切一无所知,包括她对她自己,她完全如横空出世般的野蛮存在时。他对她的欣赏与珍视。不加掩饰。
他对她表示他是如此想拉她入伙。
他们可以做搭挡。他说。
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很多俗世中生活的人,于梦中,于某个精力昏沉的时刻,或者曾撕开过那些于时空中飘浮的隔膜,扯开过巨大的泡泡。或者曾于一瞬抓住过那些千万难遇万一的缝隙,于其中见到异世的形容。
因此于梦中,他的面前出现不可思议世界;在大火中双眼见到异象;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神迹般的人物;又或者,被特别感知到的于脸庞吹过的那一缕风。也许又只是回眸一瞥时眼角捕捉到的一块娇艳欲滴的色彩……不同的世界曾经打开,曾经展示过。发生的很快,快如闪电稍纵即逝。或者假借的的媒介太过梦幻不够真实。于是在那些人不自觉、不知道时,他们的五观感知确实曾经穿透过世界。纵然如所有遗忘一起,忘记所见、所梦。想必每一场过处,都在心田留下痕迹。那心中的痕迹,于大多数庸碌人而言,几乎无用。正如曾经的自己。直到老死也终将与己无关。
但现在。她相信这个世界丰富充盈,扑朔迷离,像需探索的迷局,不知其所向。灿烂超越梦幻所能至。
她知道他所说皆为真。
当然她也说她什么都不会。她想就算她有这迟来的天份,她又能干什么。
他告诉她,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像平常人看去的单一,草率。它或许很简单,又或者是复杂的,所以总之它就很复杂。而在这中间穿行自由,需要天赋才能。好比敲门的砖,出入的通行证,登堂入室的邀请函。他感慨,敲开闭关锁国的门,再谈交流与沟通,每一步皆是在和平道路上必需翻越的巨大障碍。他感叹。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单打独斗”“孤军作战”行事作风的人判断狭隘。
但那一刻他的眼神,一瞬让她觉得他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但那时她尚觉得是他太过浮夸,对她的价值评估溢价太过严重。
诚然,她确实只注意于他所透露给她的信息内容。现在经他再一提醒。确实或许自出皇城那一刻都未曾去想的,她原来也还是需要注重行踪!
她问,这里一切都为你所有?包括滨海的酒店。滨海的游艇。咴山。从咴山停靠上岸的码头,山顶低调神秘的酒店,到这边旅游大巴停满的朝圣景区。
他在某种程度上认可,这些与他有关。他说,我实际所拥有的只有几家酒店,滨海和山上的,还有这里。
她说,但都与你有关。
他沉默。
她终于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说,我想我不能拒绝。
他说,不能。我很不希望你拒绝。
她说,可你知道,你刚才所说,皆对我无用?我并不受任何约束。
没有人喝眼前的茶。
他说,或许。
她说,我想你应该请很多人帮过忙。
他说,是。
她问,都没有成功?
他说,都没有成功。
她说,无论做什么,失败的代价是什么?生命?
他说,不是全部。
她说,山上会所里的人也都是因为这?
他说,有部份。
她说,你选中我,是否与昨晚兰家青年选中我的理由一样?
他说,是。
他又说,你刚才应该去过某个领域。
她沉默。点了点头。
她问,兰家人说来这里的人,从不单单只为眼前所见的利益。
他没有说话。
她说,我并不信神圣远大的信念。她问,这里有什么。他们为什么来。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告诉她。他五十六年前,穿过黑色的海洋于暴风雨中来到这里。从一处私渡上岸时。风浪肆虐,恶涛拍岸。那个时候,从他脚踏上陆地的那一刻,海水扑湿他鞋面。他就知道,这个地方的真实就如那天气浓厚黑云笼罩,风雨如晦。没有人看好这里、没有人会来这里。当然他从未想过在乎这些。
他来这里,是因为一则传说。
他不在乎,传说这里如何圣洁神圣,而他踏足之地又如何粗鄙不堪,肮脏污秽,叫人暗自忍不住吃惊。
他也不论这里的人贪婪残暴,茹毛饮血,而据说他们的远古祖先,纯洁美貌如天地精灵。
他只要能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其它都不重要。
她问,你得到了吗?
他说,是的。
传说。这个地方有时间与光阴的密钥。用它可打开通往人所能到达的最明亮,最超凡的顶峰。比如长生,比如心愿。
但同时,他也答应了一个人一个条件。
他说,他不看好这里。他对这里的民众不抱希望。人性已至此。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不感慨,这里曾经是文明之城。神迹之殿堂。一个天神眷顾的光明领地,会失去光芒,堕入彻底的黑暗混乱。他的疑问,如果神意福音那么有力。那么子民何以至此,这里的土地何以晦涩无光。这中间所有的转折。势必有因。神迹离弃得那么彻底,这是他们自寻的道路。他们的末落无人能挡。
纵然他对这里的民众不抱希望。既然当初她将要求他帮助这个地方作为那项交换条件。他确也未曾有一丝违背。他已如约。他确也终归并不对这里的一切抱有希望。
……滨海。咴山。黄沙镇。都已有了各自的路。
她问,那么你找她做什么?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