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瞬间,有浅淡气流涌入,小小绣鞋跟在修长皂靴后面踏进屋子。
江稚梧玻璃珠般的眸子抖了抖,悄悄观察房中布置。
这儿是处朝南的阁楼,一整面的窗子全都紧闭,阳光透过雕花木格落在床幔上,把床幔本就轻佻的颜色照得更加浅薄,轻轻晃动着撩拨人心。
窗前有张小榻,上头不设锦被,反而正对着放了面镜子,其用途可想而知。
江稚梧咻然收回目光,略显尴尬的咳嗽一声,一时间不知道看哪里才合适。
许翎倒是闲适自然,坐到桌边给自己斟了杯茶,又轻叩桌子,示意她也坐过去。
江稚梧慢吞吞挪动,手指交缠,有些紧张。
她原以为许翎只是想到酒楼吃顿饭,又嫌一个人无趣,所以才找她作陪。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少女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
出发前应该问问的,来酒楼是要做什么。
就算要把她送给秦桑海,也不该是现在吧,她……还没学好呢。
江稚梧看向男人,等着他做解释。
许翎慢条斯理喝着茶,解了路上嗓子的干痒后缓缓道:“先吃饭。”
店小二适时进入,一道道菜肴被端上。
糖蒸酥酪,清香炒槐花,白炸春鹅,紫苏鱼汤,还有些她叫不上名儿的,各个色泽、气味均是上佳,还未吃到嘴里便已经知道差不了。
难道他真的只是想来酒楼吃顿饭?
江稚梧看了看菜,又看了看许翎,只觉得这屋间气氛颇为诡异。
不过多想也无益,他已说了先吃饭,以她对他的了解,饭前这人定不会再多解释一句。
左右也饿了,江稚梧暂时放下满腹疑惑,环顾一桌菜肴,取了块儿酥酪。
从前爹娘怕她蛀牙,总是不肯给她多食甜点,只是没想到这阻拦让她总心心念念想着,愈发的爱吃甜食。
那酥酪上撒了花蜜,蜜浆透亮如琥珀,入口即化,只是个头略大了些,一口咬下去透亮的蜜汁沾了不少在她唇上,拉出粼粼丝线。
她忙以帕子按住嘴角,余光不住往对方那瞟,生怕被看到。
而许翎只悠哉哉喝着茶,并未给她一个眼神。
少女这才安心垂眸,四下瞥了瞥,想来口清茶顺顺。
茶盏在许翎面前,汤碗也在许翎面前。
她想了一刻,还是没说出口,吞咽下酥酪后,夹起炒得翠绿的青菜过了过味道。
许翎婆娑茶杯,垂眼看着闷头如仓鼠一样用饭的少女,细白干净的眉眼,用胭脂点过后更加鲜灵,颊边鼓出一块儿,正无声咀嚼着。
一路上,他觉得她胆子大了些,他说了不,她依旧要开窗。
这会儿,她却又缩回了自己的蜗牛壳中,他不说,她便不问。
许翎突然期待起她等下的反应。
会哭吗?
他眼尾弯了弯,视线寻味悠长。
不料面前少女蓦然抬眼,正与他相对。
江稚梧瞧见他眼中笑意也是一怔,细声问:“公子不吃吗?”
她看到男人眸间笑意瞬间收敛,摇了摇头。
少女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方才在笑。
只因那笑中含义太过招摇恶劣,即使转瞬即逝,也足够摄人心。
许翎撇过脸避开她的目光,手指轻扣茶盏,不动声色,散落的头发轻拂耳垂,莫名有点痒。
适时,酒楼下响起阵阵丝竹声,清越弦音如碎玉,打散了二人之间稍显凝滞的气氛。
江稚梧复而埋下头,继续往口中塞饭菜。
酒楼的吃食是好吃的,猛火热炒,带着鲜腾腾的锅气。
然而看过许翎方才那一眼后,她突然开始对这满桌的饭菜食之无味,很快兴致缺缺停了筷。
“许公子,我好了,你说吧。”
许翎目光极快地扫在桌上,饭菜还不断有热雾浮出,冲散了对面少女的脸庞,他宽袖一笼,拨开水雾的同时递给她一沓小册。
江稚梧伸手接过来,凑到窗边,在满窗明亮光线下,安静地读,纤长睫毛垂下去,破碎的光团落在其上,描绘出细致的金边。
许翎视线追了过去,盯着她的背影。
“这是谁?”
江稚梧回身,摇晃手中纸张。
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一个人的生平喜好,密密麻麻的笔痕书了满满近十页。
方才她快速翻了几页,尽是些吃喝玩乐之事,如此不学无术,倒像是哪家的纨绔。
“是给你练手的人。”
许翎声线泠泠:“淮王,晏淮松。”
丝竹声渐大了一息,江稚梧沉默片刻,似是在等弦声停。
“许鹤沉,”
她忽然唤他:“我只答应帮你杀秦桑海,这里头不包括其他人。”
许翎扬眉,盯着她:“别紧张,不是让你杀他。
“用白娘教你的,让晏淮松对你动心就行,别的我会安排。”
江稚梧张了张嘴,想拒绝,然而她找了半晌,未能从对方眼中找到丝毫退让的余地。
其实细想后便知,她初出茅庐,他岂会托大就让她这么去见秦桑海,总要试过了才肯放心,哪怕此次拒绝,以后也总会再有类似的一遭。
好在许翎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让晏淮松动心……
她视线再次落到手中小册上,努力地回想,想给册上之人描绘出一张更具体的脸庞。
但可惜,她常年居于深闺,与这些王公贵族没什么交情,从来都只是听说,而这个晏淮松,她就是连听说也少,只因此人正如册上所描述,是个精于玩乐,末学陋识的平庸之辈。
她只知道东齐王死后,那块儿地方被交给了当时还没有封地的晏淮松,自此晏淮松封淮王,东齐也改名作东淮。
从地域上,东淮临近南晋。
她抬眸看向许翎,不知道他这回的计划,是否也与秦桑海与月氏的战役有关。
猜不透。
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邪佞,江稚梧从那双浅淡的眸中再读不出其他信息。
捏小册的指尖微白,江稚梧深呼一口气,声音几乎比她呼吸声还轻。
“知道了。”
少女双眼如墨纯粹,抬眼时,粉薄的眼皮会掀起一道精致的褶,忽闪着,无端撩人。
她看向许翎,表情中有一丝想要证明自己的倔强。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答应了下来,对方却像失去了什么乐子般,兴味索然。
江稚梧让自己不要细究许翎的神情,“等下你会安排我与他相见吗?”
男人转过头看向房门,简短道:“他此刻就在隔壁,不过不着急,可以等你把册上的东西记好了。”
末了,他慢饮一口茶,“这回不是杀他,但是你总要先杀人练练手的。你得清楚。”
江稚梧低下头,故作镇定的看向手中书册,沉默以应。
——
楼下的戏曲还在继续,丝竹泠泠,唱腔幽幽,江稚梧垂颈读着册子,仿佛在读一出折子戏。
晏淮松二十多载的人生都浓缩在这十页纸上。
她只读了前面几页便兴致缺缺了。
与普通百姓相比堪比撞大运的出身,却被他过成了人人皆可的庸俗人生,甚至还不如一些有志之士,最突出的喜好也不过美食美酒美人,越是精细放大了看,越发觉其中空白无趣。
只看个开头便可推出后头的大概走向,她几乎一目十行的翻页,实在对这人提不起兴趣。
大致通读一遍后,她才又挑重点看了几项,一是晏淮松少年时期的经历,一是他的婚娶情况。
就如她嗜甜一般,她总相信,少年时期得不到的,总会在成年后加倍弥补给自己。
若要让他对自己念念不忘,须得从这处入手才行。
窗户倾泻几分光影,不知不觉间流转,隔壁偶有嬉笑声传来,她也不闻不问,只细细的读着。
许翎看着她专注的眉眼,明明身处丝竹酒楼,轻浮流连丛中,她却总有把这处变得清正高洁的本事,让人不想轻易打扰了她,仿佛那会是一种亵渎。
忽而间,江稚梧抬起头来问他:“你这册上记的东西,可都对?”
她手指轻点于纸上,念道:“先帝亲征四方期间,携各皇子试炼,左丞江谷伴驾,晏淮松与诸太子、西临北庭世子,一同拜学于左丞江谷下半年。因西临世子身体柔弱,不争不抢,晏淮松与其交情较好,与其余皇子及北庭世子等人话不多。”
许翎闻言轻轻挑眉,点头。
“北庭世子,也就是现在的北庭王,曾师从过我爹爹?”
江稚梧指尖微微发颤,“我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自她记事起,便知道爹爹除了左丞的官衔以外,还是学府的老师,不光桃李遍布,还养了不少些门客在家里。
爹爹有一颗文人心,教导学生是他人生最大乐事之一,经常会在茶余饭后和她讲起学堂的趣事,但是其中,没有一件事和这些皇子世子有关。
乌浓睫毛抖动,从前在江家,爹爹对待那些学生门客的悉心教导她都看在眼里,阿娘也对这些人尊重有加,冬夏添衣,年节留饭,哪家妻妾不和了还会上门调解。
她可以理解这些人为了自保不为爹娘的死论道,甚至也可以理解北庭王为了权势之争痛下杀手的原因,但是,如果说爹爹与他还有半年的师徒情分,他怎么能……
“狼子野心,不可教也。”
江稚梧恨声道。
许翎撩起眼皮看她,只淡淡道:“或许江谷心中也没有他这个学生呢,不然怎么会从未对你说过。”
他一时起意,不温不火又补了一句:“你落到今日田地,说不定,这其中也有你爹从前教导学生失职的缘故在里头。”
江稚梧诧异抬眼,投向他的视线中带了不满的怒气,和隐隐的委屈。
许翎眯起眼睛,想再看清些,她却蓦然把脸撇过一侧,浓睫盖住眸光,再不言语。
许翎眉头微蹙,声音带了几分正色:“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说出你的道理。”
少女摇摇头,不想再说了。
她的家事,他又懂什么。
江稚梧负气想。
左不过是互相利用一场,何必剖心去给别人看。
她不希冀对方能懂得,只是窝心的气还堵着,让她迫切的想离开这处二人相对的屋子。
江稚梧将册子推到许翎面前,小脸紧绷,下巴微微抬起,冷声道:“都记好了,我这便出去,与晏淮松相会。”
说罢未看他的反应便转回身到门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许翎一言不发,旁边茶盏上映照出他浅色的眼,古井不波。
他将小册拿起来随意翻动,晏淮松这些事,一些是他看着发生的,余下的他基本也都知道,从本性上讲,此人不算奸恶,只是个贪图玩乐的平庸之辈。
让她拿来练手,正合适。
正巧到江稚梧念的那一页,许翎捏着册页的指节收紧,下意识停了翻动。
纸页墨痕交错如丝。
‘拜学于左丞江谷下半年……’
这幼时小半年的往事,知道的人甚少,但他却一刻也没忘记过。
当时你费尽心血,为什么后来不肯认我,不肯信我。
他眼眸低垂,头一回显露出缕缕怅然。
片刻,
隔壁传来敲门声,随后是男子和女子的私语。
许翎将小册抛回桌上,隽秀眉眼微张,眸光沉静。
作者有话要说:近期更新时间不太固定,会尽量保持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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