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殷切,隔日就来接,场面上是把面子做足了,谭芳时被接回去了。
这段时间田桐等人没有去过谭逖家。
今日是谭志继离京,谭晗一个人去送他出城。谭志继也只有谭晗一个人相送,谭逖要上衙门当差,宋氏病了,谭芳芷被她拘着不准出门,谭志继蹲在离京的道路旁。
谭晗也和他蹲在一起,说笑道:“你们家这个情况,就是儿子当用时方恨少,不过我家三个儿子,我爹还是觉得人少,事忙了家里人也不够。”
谭志继愁闷得抱头,道:“我知道这种时候我不该离家,我真是怕……”
“好啦!”谭晗捏住谭志继的后脖颈,不让他把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安慰他道:“一人有一人的家业,你做幕客,秋收在即,归期早与东主说定,人无信不立,还有嫂子和侄儿在那里等着的。”
谭志继惨笑道:“我想把家里事,托你多帮忙。只是,这事糟心,帮不好还要惹一身骚,嗨,我在这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怎么答复他的?”
谭晗已经回家来,家里都吃过午饭了,给他留了饭菜,田桐坐在旁边,给他盛汤。
谭晗慢慢吃,道:“我没有答应他。我说,爹得了唐首辅家里的差事,忙不过来,已经写信问我们什么时候南归,二弟的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在京城也呆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田桐颔首,道:“是不能答应,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然后马上有了波折,谭令驰跑来道:“娘,大哥,二哥又吐了。”
谭诩把午饭都吐出来了,因为头脑晕眩导致的呕吐,睁开眼睛更加晕眩,软枕垒得高高的,半卧在床上。
田桐拉高被褥,又给谭诩扇风,让他面前的空气更加清爽一些,也不问谭诩,就问小儿子,道:“又,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你二哥什么时候开始吐的?”
“昨天……”谭令驰还没有说完,谭诩睁开眼睛含笑道:“以为不打紧的,过后就好了。”
田桐拿了黑布,默默的把谭诩的眼睛蒙回去了。
谭慕妍去医馆找沈菁了,很快就回来了,道:“沈大夫不在,已经和医徒说过了。”
沈菁最近两次,都是三天来一回了,等沈菁等到快日落了,也没有来,谭诩又空腹吐了两次,这一天就要耽误过去了,谭晗急道:“要不,我们找别的大夫先瞧瞧。”
租住在这里,守着两座五进院落,这么大的医馆呢。
谭诩有些虚弱了,轻声道:“他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太过笃定,似是太武断了,又道:“他脾气古怪,要是请了别的大夫来,他知道了要生气。”
这话说完,谭诩都觉得自己古怪了,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蒙着黑布掩盖了谭诩的情绪,谭诩道:“我困了,我先睡了。”
是真的睡着了,既然吃不下东西,就只能靠多睡觉养神了。
谭家其他人也出去了,让他安安静静的睡觉。
夜深人静,星月遮蔽,沈菁提了一盏灯,叩门。
谭晗穿了衣裳,先到田桐的房门外,道:“娘,这里有我呢。”
田桐就不起了,问:“几时了?”
“子时。”
谭晗回话的声音已经远去了,三更半夜,女眷就不出来了,谭晗领沈菁去谭诩的屋里,谭诩醒着,半卧在床上。
沈菁先把了脉,再解开黑布查看眼睛,起先还是很温和的说话,问:“你看书了?”
“嗯。”
谭诩轻哼。
“没有节制,看到眼睛疼了,还接着看,对不对?”沈菁骤然拔高音量,叱喝。
谭诩低下头,没有说话。
谭晗忙代为认错,道:“是我的不是,我看二弟眼睛可以看见了,一时欢喜无度,和二弟说,家去以后要请个好先生教他读书,他是太渴学了,我给他拿了几本书。”
烛光伤眼,谭诩的眼睛蒙了起来,后面必然要被严加管束了,谭诩闷闷的道:“大哥说了的,我只能看一会儿,是我自己不听话。”
谭诩听谭晗他们读书,能背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小儿书,诗词文章也会死背不少,一朝得见,迫切的要把字音和字形融合在一起,他一边默背一边手指数着文字,一一对应,这眼睛就从一竖一竖的文字上扫来扫去,看得眼花缭乱也乐此不疲,眼睛干涩了,酸痛了,也没有在意,他听说穷人家读书,还有忍饥挨饿的,没有蜡烛,用月光,用萤火虫照着书本读书的,他家不缺吃喝,也不缺蜡烛,一点不舒服,他休息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他的身体还是这么差。
沈菁在桌案上写下药方和食谱,谭晗拿去了,食谱给厨娘,现在就做些吃食来,药方拿去医馆抓药。
蜡烛的光线朦胧暗金,沈菁看到谭诩单薄胸膛的起伏,知道他哭了。
这一两个月里,谭诩在他面前是哭了太多次了,太疼了,还有比单纯疼痛更为折磨人的难受,看过太多次了,沈菁还是忍不住怜惜他,道:“怎么?我一句重话都说不得?我医治你花了多少心力。”
谭诩是怅然的。
谭芳时的事情,给了他很大的警醒。一个人立身何其难,他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他也失明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阴,都浪费了,他是急不可耐的,要把浪费掉的光阴追赶回来,要像父亲和大哥一样长本事,要怎样用功的读书,用心的学着做事,然后,他有些惊心了,以前被眼盲遮蔽了,他的身体竟然这么脆弱。
也许是想多了,谭诩仰起脸,眼睛在黑布下睁着,道:“我是眼睛还没有彻底治好,对吗?等我彻底好了,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吗?”
沈菁笑出声,道:“眼睛确实没有好全,好先生先不要请了,半年,半年以后,明年春天请先生吧。”
笑意消失,沈菁的眼光静静悠悠,或许是谭诩的体质如此,或许是五岁的意外损伤了根基,谭诩的体质就那样,以前眼盲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费心神,谭定又经常带着他去求医,那些大夫开不出治眼睛的方子,开的都是补药,治不了病就补补身子,就把有个事情掩盖掉了,谭逖的身子,是很娇气的。
“好了,你先躺平。”
沈菁来抽谭诩身边的软枕。
谭诩掩在被褥下的手指,绕住中衣的衣带,头低垂,低声道:“要扎针吗?”
“先护住胃经,等下好吃饭。”沈菁把谭诩摆平,手拉开他的衣带道:“这个又不疼,也不难受。”
谭诩在黑暗中,依然闭上了眼睛,由着沈菁摆弄。
其实,他里里外外都被沈菁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谭诩看见以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之前,他听到父亲妹妹说大夫年轻,没有真实感受的,还是觉得大夫比自己大得多的样子,至少是长了一辈的,他医术这么好,也想象他是一个长者。见了面以后,原来就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身体强劲,挺拔高大,听他说,他家是军户,他的体格和大哥谭晗有些像,不过谭晗一眼就与他亲近。沈菁看起来坚毅冷酷,乍然看去,真是好严肃好冷漠,但是实际上,从看见之前到看见以后,沈菁对他都很温柔和体贴。
“冷不冷?不很冷就不添火盆了,春捂秋冻。”
夜色清凉,银针扎在身上,还有些疼的,有些涨,有些热,谭诩道:“不冷。”
祛了针,吃饭。沈菁给他做了按摩,食物吃下去没有难受和呕吐。
“双眸具五脏之精华……”沈菁很少背药书,在谭晗送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在这几步之内,叮嘱他对谭诩日常的生活精心些。
谭晗举着灯回来,看谭慕妍趴在窗棱上,和黑魆魆的夜色融为一体,烛灯照过去,漆黑的双眸闪过一片银光,浓密的乌发乱糟糟的散着,脸上像失去了魂,没有表情。
“吓死,这么早就起了?趴在洞口一动不动的,想什么呢?像个女鬼。”谭晗和自己妹妹说话,百无禁忌。
谭慕妍脸皮舒展起来,道:“在想,之前,爹和我们都挺心疼一千两诊金的,现在看来,花得很值得啊,你看沈大夫这么费心,三更半夜出诊,又三更半夜的回去了。”
谭晗听不出这句话别的意思,道:“能治得了病,花多少都值得啊,而且咱爹有本事,都赚回来了。”
谭定得了唐首辅家的差事,一船黄花梨从明州拉到婺州雅溪映珠塘,一路拉过来多少生意哦,整个雅溪会打家具的人都忙起来了,又到了秋天要秋收,全族上下男女老幼,没有一个空闲的。谭定为族里做成了这样的大事,族长问谭定做成这件事,打点了多少。
谭定说,两百亩地。
一百五十亩是贱卖给陈邦的,陈邦为谭定做了引荐,对于家具制造,唐大人没有心情管,周大人没有时间管,陈邦帮忙设计了家具,最后得到两位大人的认可,这一百五十亩地卖得值。
还有五十亩,上京来的其他花费也要算啊。
族里讨论过后,这笔费用族里出,把两百亩地补给谭定了。
开头谭晗说儿子不够用就是这个意思,谭定一个人在老家忙疯了,要每天盯着家具制作,两百亩没空去接管,家里还有别的田产,没空收佃租。
谭慕妍想回去了,又舍不得回去,别别扭扭的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老家?”
谭晗笑意闪动,道:“不要急,阿诩再养养,还要买马。”
谭慕妍眼眸立刻恢复了生机,道:“买胡马?爹说要买?买多少?”
“能买多少啊,朝廷规定了,一户人家只能买一匹。”谭晗经过了谭慕妍的屋子。
谭慕妍兴奋道:“大哥,我们一起去挑啊。”
作者有话要说:谭诩的这个身体,我是以前听长辈们讲的,说身体有疾的人,本身底子就不好的,不然,病症不会摊到他身上。所以谭诩就继续做个团宠吧。
你们看得出来吧,谭慕妍这个女鬼看出问题来了,所以说,想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