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惜斓边走边寻思:果然军方哨向是个圈,军校是个小圈。又是买一送一,这叫什么,熟人、竹马?他寝室里那俩也有点那意思,秦罗弗说他们那儿管这叫发小。
刚迈进屋,叉腰站地上和铺位里发小互呛的秦罗弗立马回头,招呼他一声:“上哪了?怎么才回来。”
这俩属于理论课一放百米冲刺去食堂的那种,完全没缘分看着后面那茬。
客惜斓如实以告:“被人找了。”
“找……?”秦罗弗眼睛眨巴,反应了几秒,表情遽然严肃,“怎么回事,有人找你麻烦了?是哪个?”
贺旗也从铺位里探头,用目光给他从上到下核检一遍,末了开口:“看着没少肉掉毛。说说?”
客惜斓两只手草草比划着猫耳朵形状和大黑豹子奓毛的模样:“豹子和猫,那两个A级。”
贺旗了然,翻过一页膝上摊着的小说:“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黑豹和成天猫他背后皮笑肉不笑的猞猁?”
秦罗弗仍皱着眉:“他俩找你干吗了?”
客惜斓没立即答,手伸进兜一把捞出林悬眠给的糖,掌心敞开,亮给他俩看:“吃吗?牛奶糖,长毛猫给的,没沾上毒。”
然后三言两语描述了一遍过程。
俩室友听完这影影绰绰别地世家八卦,脑补讨论出了一摞狗血细节。
贺旗一啧声:“我说他俩必有勾兑吧。隔壁班那些小向导都跟我说边越脾气怪得很,整天眼睛瞪得像铜铃,跟他讲话爱答不理,他们都不敢跟他对上眼。原先想豪门出来的A级嘛,有点摆谱也正常——还是个中二病。”
秦罗弗摇摇头,打起火的敌意一下子扼熄了:“竟然是个脸皮比纸薄的!他会不会其实是害羞,不好意思跟向导说话啊?——你反思呗贺旗旗,做鸟有点信念感,人黑豹过得比你像个仙鹤,整天扎向导堆里刨瓜吃瓜你是一点仙气不沾。”
贺旗嗬嗬冷笑,合上了膝头书本:“少来,你就羡慕嫉妒我向导缘好吧!你哥丰神俊朗,身高腿长,有情商无不良嗜好,招向导喜欢很正常。”
秦罗弗不甘道:“我也没有不良嗜好啊!”
贺旗不紧不慢:“这话拿去对着你的灰太狼说呢,红红。”
客惜斓就在他俩互相贫嘴埋汰的日课里埋头收收拾拾,没一会儿热心红毛想起屋里头还缺个人,又关切起来:“哎对,霍河樵还没回呢。我先前以为你俩一块又上图书馆了,天都黑了,他怎么还搁外头?”
客惜斓从收拾里抬眼:“我今天没有排班。”
言下之意是不知道。
秦罗弗一想,都在校内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默认了他又泡在图书馆里:“真用功。”
贺旗又倚回去接着翻书,忽然间漫不经心、突兀地接话道:“你们没一块值班,谁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完“啪”地合上书,也没理人,早早地拉上帘子,宣告今晚要早睡补觉。
第二天课后到图书馆轮值,客惜斓状似无意地问起:“你昨晚回去好迟,一晚上都在图书馆吗?”
霍河樵放书的手一顿,回道:“嗯。”
过了会儿主动转头解释道:“我还是不太习惯在寝室里看书。”
挺正常的,学校图书馆里多的是自习的学生,这话没有任何不妥。
客惜斓看着他,从那双暗褐色眼睛里没找出任何情绪波动,霍河樵仿佛也并未放在心上。
之后的几天霍河樵也是如此,门禁前半小时才回到寝室。
客惜斓其实并不太关注这个习惯把自身存在感降得极低的室友,这几天留心起来,忽然发现他近来很少待在寝室。
这天半夜客惜斓醒来倒水喝,敏锐觉得动静不对,室内刨去醒来的他,只铺着一个人浅浅的呼吸声。他发现霍河樵和贺旗的床帘敞着,两人都不在寝室里,便轻手轻脚地潜了出去。
墨渍似的一团章鱼状生物黏上墙,听着那两个人埋进夤夜里低低微微的对话声。
暗影覆盖下,客惜斓的瞳孔渐渐缩起。
贺旗在警告霍河樵。
那声音一改白日里清闲调笑,冷冷道:“……你隐藏实力进校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但这所学校的能人、背景强大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如果你打的主意是和学生有关的,我奉劝你最好放弃。”
与之相反,霍河樵仍然沉默,很少开口说话。
贺旗转而道:“马上要野外实践、离开学校,如果我发现你有任何可疑举动,我会第一时间上报,校领导不会允许这里的一部分人出意外,尤其是——”
“跟你们无关,”静夜里霍河樵的声音终于响起,音量很低,听不出感情,“不会跟你们扯上关系。”
他没有明说“你们”是指哪些人,但客惜斓直觉,就是指他们这间寝室里的人。
贺旗待要开口,被霍河樵打断:“至于隐藏……你不也一样吗?同等级阶数、同籍贯、同类型,容易分到一间,你是为了和秦罗弗一个寝室才和他报一样的吧。”
这回轮到了贺旗沉默。
霍河樵接着道:“我也有……有我的理由。我们互相不要妨碍,我不会告诉别人。”
又静片刻,贺旗反问他:“你在威胁我?”
“……或者,”那么细的摩挲声只能来源于衣物,在那静弱的响动里,霍河樵的嗓音似乎极为疲惫,“你也可以现在就处理掉我。”
听觉里是长久失去人声的沉默。直到捕捉到换脚抬步的动静,客惜斓悄然滑下墙,以稠暗液体形态原路迅速返回寝室,黑漉漉一滩铺陈在床上,剥出一具身着睡衣的少年人形,呼吸均匀、柔缓,假装从未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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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新生对这次野外实践课程整体表现出了秋游般的兴奋。“秋游”这个词是室友教他的,秦罗弗跟他说P市的枫叶和银杏叶在秋季有多绚烂漂亮,遥远处看山像浸在透明海水里金红茂密的珊瑚,一群小学生会在老师带领下背上包,走进珊瑚丛里捡垃圾。
客惜斓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只趾高气昂的丹顶鹤踩着满地红脆落叶、衔起矿泉水瓶子哐当甩进鹦鹉螺壳,没绷住脸颊一鼓,哧哧笑。
那之后贺旗和霍河樵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这个寝室实际上围绕着多话开朗的秦罗弗运作,看起来与先前无二。
似乎贺旗也没有告诉秦罗弗关于霍河樵隐瞒等级的事,不知道是私下谈妥了,还是怕过分紧逼反而激怒对方、做出不可控的行为。
——等级。客惜斓边录入书目表格边思索,耳边响着机械的敲字声。霍河樵报的是B-4,如果只是B-5,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除非他就是精确奔着他们这几个B-3左右的人来的,但他说过自己的目的和寝室的人无关,也没听说他特别关注年级里哪个B-3、B-4。那天夜里贺旗没有明说,也许是暂时不能确定具体阶数,但他只能是A。
贺旗不选择跟他直接动手,应该是B-4或B-5。
客惜斓自顾自分析,对此也没有多大的心情起伏。将近两个月,他仍然对亲密的寝室集体生活和校内同学相处感到淡漠,这片海域热闹鲜艳,但对他而言很陌生。
像灿烂的鱼群有时从上方掠过,给专注爬着海底沙砾的他投下流动即逝的影子。
他坐在教官宿舍的餐桌前,吃饲养员从网上新学的蛤蜊虾滑。鲜红的胡萝卜切丁,点缀在淡红嫩滑的虾肉上,填进开口的蛤蜊里,盘底浸满白色高汤。[注1]
他坐在装甲车后箱,背着辎重装备,和兴奋唠嗑的同学们一起被载往野外实践的目的地,看他们拧眉毛撇嘴地拿出自己包里的校研营养剂,交换各自比较能够接受的口味。
客惜斓两眼耷拉,心情相当沮丧。这次外出是随机分配组队,且到时间还要打乱重组,除了哨兵和向导、带队教官和学生的比例外没有固定要素。第一回他就没有分配到杭知澍所在的小队,举目望去,相对来说打过些交道的同学就只有——
黑豹哨兵黄澄澄的眼睛瞪着他,伸手,气汹汹地拽动一下自己的背包带。
上次的小组作业他不仅参与了,还被坑着分配到了最难做的部分,一连熬了两三个结实的夜,到白天眼冒金星,全靠A级精神力撑过训练。
客惜斓发现脸皮薄包袱沉的黑豹少爷其实特别好拿捏,尤其是他的外置大脑猞猁跟班不在的时候。
这次野外课程规划主要分为两个环节,其一是野外生存,其二是作战演练。一年级的哨兵向导们饺子跳锅一样被成排装甲车抛下地,徒步进入繁茂山林,卸下装备,开始搭建露营所需的帐篷。
只能期望二次分组能和杭知澍一起了。
八爪鱼幽怨叹气。
他们预计前后要在山里待四天时间,各个实践小队的带队教官是哨兵和向导各一名,不同队的教官之间互相保持通讯,和上方学校派出的飞行器配合,实时监控地图,确保分散在整座山各处的学生小队安全。
夜间值哨,客惜斓调节颈上扣着的黑色颈环型感官控制装置,把五感开放程度提升,覆盖营地周围三十米。刹那间昆虫振翅的频率清晰可闻,叫了大半个晚上的嘶哑鸟鸣也被放大,草叶间蛛丝虫网在夜风下颤晃,夜晚降温凝结的露珠攒满一颗、坠下叶尖,所处的树林散发出生涩潮湿的气味,植物腐败的根叶、动物遗留的粪便和半腐烂的躯体、不知名细微野花,所有这些混淆在一起,形成夜幕下林间庞大的信息量。
凌晨三点,快到换岗的时间点了,还有十五分钟,他听到属于人的跫音一步步踩着落叶和野草接近,一个不太熟悉、一起上过公共课的哨兵同学的声音响起:“到点了,你快去休息,换我来吧。”
他才刚刚看过通讯终端上的时间,因此没有着急收回精神力覆盖、撤掉周身护盾,答道:“还没到点,不急。”
那同学似乎还想说什么,伸出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客惜斓倏然转头,闪避开,看着这张白天扎营时打过招呼的脸,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我在释放精神力的时候体表也可能带有毒素,不太方便直接接触,白天跟你说过的。你还有什么事吗,同学?”
同学是一个万能的称呼,能用来叫一切出现在眼前不认识或记不清名字的同龄人。
同学收回手,挠挠头发,局促道:“抱歉抱歉,我忘记你精神体特殊了,一习惯就……我刚刚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咱俩现在换吧?”
客惜斓不是很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这么积极,低头又确认了一眼屏幕上数字:“还有十分钟啊。”但想着教官说过要多关心帮助同学,遂刻意主动表露出关心:“你通讯器时间是不是不准了,要不要拿来跟我的对着校准一下?”
同学大约是顾忌他此刻荧荧泛着毒光,略微倒退了一小步,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不用麻烦,我的没坏,我就是第一次出来野外有点睡不着……那你接着站哨吧,我过十分钟再来。”说完便转身返回。
八爪鱼顿时有点失望,但不多,转了个身回去继续站着。十分钟后,那同学准时过来,很注意地没有和他直接接触,互相点点头便完成换岗。
客惜斓回到帐篷,一夜无梦,睡到了早晨天亮。
他爬起来收拾好帐篷,跟着小队继续迁移,听到不少同学抱怨说昨晚睡得奇差,噩梦连连,耳边总有奇怪的说话声,朦朦胧胧,始终没法听清内容。黑豹少爷的脸更臭了,眼圈浮出,像极了交完理论课作业那天。
“昨晚营地附近的鸟叫得真瘆人,今天赶快换个地方吧。”
“希望别跟来。”
他听到同学说。
他目光转了一圈,发现同队皆呈现出三两成群的饱和状态,唯独剩个黑豹哨兵伶仃孤峭地站在半人高的草里,没个说话的人。当即升起了一种虚伪的关怀心情,决定找他释放一下同学爱。
客惜斓沙沙地涉着草过去,很自来熟道:“长毛猫怎么没跟你一起啊?”
边越听到脚步声,以为他要路过,正打算避开,没料到这人会主动搭话,狐疑地皱眉打量一番,心里嘀咕着他又憋的哪门子坏,半天才吭声,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昨晚有分配到守夜放哨吧,没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客惜斓眨眨眼:“哪方面的?”
黑豹哨兵眉头凝着:“说不上来,但是觉得不舒服,好像整晚都有人盯着一样,我昨晚也没睡好……”
正说着,他看向对方:“我怎么看你挺精神的,你昨晚没做梦吗?”
客惜斓摇摇头。
“奇怪了,为什么你没做梦?”他喃喃道。
“这有什么,陈教官也没做噩梦啊。”客惜斓顺口答道。
陈教官陈森昱是他们的带队哨兵教官,A级树蝰精神体。
正因如此,他才首先考虑的是新生的野外适应性,他自己是雇佣兵杀手重生,而陈教官久经沙场,跟其他人首要的区别就是经验。
“基伍树蝰……蝰蛇……蓝环章鱼……”边越一顿,“都,带毒的?”
他忽然想起客惜斓凑过来时问的第一句话:“林悬眠,林悬眠有个技能就是隐身……”
他声音渐低,没再往下说。
“……你怀疑有人盯上我们这群学生了?”客惜斓当即明了,换成了气声。
甚至不需要隐身,山间树林环境里,大多数森林动物的拟态都能做到隐入环境的监视。
“……不能吧,”客惜斓都有点郁闷了,很抗拒地抛出假设,顺口先进行一个自我说服,“首先得排除是不是提前进入演练、这些都是学校计划安排好考验我们的。”
“毕竟开学抽签那次学校也让你家的长毛猫流入票池吊打B级了呀!”他握拳虚抵着下颌,开始阴暗揣测,“我看学校挺喜欢整点花活出其不意的。”
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和教官一起出门,杭知澍全然没影不说,现在还有面对未知敌袭的可能。
郁闷!生气!
八爪鱼怨念沸腾,关在精神域里的克莱因噼啪甩腿、噗噜冒泡。
“找教官,得去报告给教官……”
边越表情益发凝重,豹瞳缩起,想到了就下意识要迈步,加速往前走去,猝不及防背包被身后人发力拽住,差点摔倒。
“你!”
他回头,看见蓝环章鱼哨兵抬起漆黑沉沉双眼,刘海的阴影压过鼻梁,黑手套紧紧攥着他背包一角。
客惜斓口型变幻,用气音微不可闻地说道:
“咱们掉队了。半径十五米,有人布下了特殊隔绝空间。”
……
杭知澍正带领学生在山间走,听见前头传来徐榛的抱怨声:“破玩意早晚不坏,关键时候嗝屁了。”
徐榛把队伍归拢,茫茫然的学生崽子都被赶到两米圆内、自己和杭知澍包围形成的保护圈中,让杭知澍拿出通讯器试试。
“……接不上学校。”
他们和山顶上空的飞行器断联了。
杭知澍打开通讯录,正打算按最近一次通讯确认的坐标点就近联系其他带队教官,接听界面霍然跳出,一个电话已经打进来。
“老陈?”
茂密山间另一处,外表三十多岁、寸头短发根根竖起的陈森昱站立在众多或坐或躺、精神萎靡的学生面前,沉声快速道:“有敌袭,校内断联,我这有两个小孩丢了。”
“敌人有通过噩梦错乱精神、引发失控半附体状态的能力,如果中招可能会突袭自己人。”
陈森昱锐利的冷黄绿色蛇瞳环视过眼前几名刚被打昏、身上鳞羽绒毛未完全消退的学生,边趁着信号未断言简意赅道:
“蝴蝶,开启蝶巢。”
……
又给自己丢了一个“无我清心”,维持住神智清明,贺旗拖着受伤的左腿,扶着树干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和教官走散后队友突然发疯,无差别互相攻击,他借风力脱身乱局,却也在危机四伏的山里落单。
正打算找个树丛充当遮障藏身,把难吃的营养剂掏出来啃两口回血,微俯的身后骤然间投下大片郁暗阴影。
林间落叶娑然飘下。那张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注视着他,黑发下原本呈色暗褐的眼瞳隐隐透红。
“你……”
对方一言不发,直接抬起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注1:蛤蜊虾滑食谱来自互联网博主@Jr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