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车行驶在路上,一路畅通无阻,速度也稍快了些,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白衣女子,一身缟素,用麻色发带束了发,伊人执剑就在不远处,古朴的铜色发出了暗淡的光芒,周围气息一凝。
车子紧急停下,苏靖寒的头撞上了椅背。
宋祁抬起了剑,白发搭在了手臂上,“开门,下车。”
“阿祁,你要做什么?”
苏靖寒捏住了剑尖,小心让她放下手。
“不准烧。”
她让人打开车厢,看到那漆黑的棺材,突然持剑劈开了棺木。
周边人一惊,“还要不要入土为安了?”
宋祁没有理会,自顾擦了沉睡者脸上的木屑,将剑负在背上,而后便将人揽抱起来。
死者的面容,不是亲属谁都不想看,一个个都避开了目光。
她开始自言自语,“青松,我给你说故事好不好?我真的给你考了个状元回来,你说我聪不聪明,才二十岁就当了兵部尚书,我还成亲了。”
宋祁面露懊恼,“对不起啊,我记性不好,我不是故意坏人家姻缘的,我只是忘了,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糟践人家,我给她求了个保命符,她后半生都是平安富贵的,我没有干坏事。”
她一路都絮絮叨叨的,弄得旁人以为这是个傻子,纷纷露出了或惋惜或厌弃的目光。
她的目的地是一个阴冷的地下室,中央摆着一个冰棺。她打开棺盖,小心让她平躺,而后缓缓盖上了棺材,只隔着寒凉的冰棺去触摸她。她坐在地上,脸贴着冰,似乎不觉冰冷,脑袋轻轻磨蹭着,像极了以前在她怀中睡觉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傅轻舟,是靖远王府的世子,那是我,朕是靖武帝傅轻舟,也是——靖武帝,傅、祈、佑。”
“哦对了,我们家还有第二个媳妇,不过——她是个棋子,你一定不喜欢她,我也很不喜欢。”
突兀冷冽的声音传来,“那第三个媳妇,总该是我了吧。”
“阿靖,这里好冷,连骨头都冷。”
“那就回家。”
宋祁摇了摇头,“不行的,外面都冷,青松在里面更冷。”
苏靖寒解下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自己只留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你个傻子,我以后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害怕,朕是靖武帝,是开国之君,你不准这样说朕。”
“你知道,当一个帝王有多难,背负着多少人的性命,我只想每年回家,都有青松给我买的新衣服,有人陪我吃饭,喝酒,睡觉,我总是背负着其他人给我的使命,我不喜欢。我只想做一个杀手,生杀予夺,肆意妄为,我讨厌那些规矩,讨厌你们给我的一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不想当少主,不想当帝王,我只想做一个醉云轩的小掌柜,每月枕在她的腿上,给她算账,听她夸我。”
苏靖寒抱着她,摩挲着她的颈骨,“你来医馆,我给你事情做。”
“她一共给我取了两个名字,第一个,叫傅轻舟,寻幽泛轻舟的轻舟,以她之姓,冠我之名,青松和轻舟,像极了一家人,第二个,叫楚淮云,知道怎么来的吗?楚,是她娘亲的姓,淮州,是她娘亲的家乡,淮州烟雨,烟消云散,她取的名字很好,将我完全当做了她的家人。”
“我想不出来,我们出去,你画给我看好不好?”
“不要,我要守灵。”
“那我陪你。”
“不要!”
既然如此,苏靖寒便不再留下,面对宋祁那张脸,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准偷偷进来抱我,不准把她带走,不准在家守灵。”
苏靖寒心头浮现一股暖意,“那你饿死怎么办?”
“我不饿。不准守灵。”
“好。”
自打守灵结束,宋祁的情况更糟了,每日只是喝酒。
苏靖寒蹲下来抢走了她的酒坛,“别喝了。”
宋祁按住了苏靖寒的后脑勺,噙住了她的唇,浓重的酒味熏得苏靖寒眯起了眼。
宋祁放开了她,“酒能麻痹神经。”
“你不该喝酒,不该这样麻痹自己。”
“你错了,我想麻痹的是你。”
苏靖寒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衣服就被人掀开,莹润的肩头露了出来,紧接而来的,是那微凉的唇瓣,以及——冷硬的牙齿。
苏靖寒吃痛,抬手揉着宋祁的昏睡穴,宋祁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把我当什么了,是你的妻子,还是任你发泄的玩偶?”
宋祁蓦然站起身,眼中的戾气一扫而空,只余空洞的眼神,“你什么也不是。”
苏靖寒失了神,连妻子也不是了吗,肩膀上还在流血,她却没有去管,衣衫也是任它凌乱地挎在身上,她抬着头一直看着宋祁的背,在关门的那一刹那,她看到她的身子陷在黑暗里,客厅的光只照了她一半的脸庞,只有阴郁。
宋祁,似乎不再是宋祁了。
黑衣锦袍总是显得人贵气,很好地将宋祁那英挺的身姿勾勒出来,发丝黑白交错,还有几缕垂在额前,依旧是半披着的,用银簪簪着,外面还罩着一件披风,低着头,兜帽盖住了半张脸,阴暗得看不清神情。
宋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偌大的城,到哪里都是人,都是高楼。她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一直走到了城郊,这里静悄悄的,连村庄都没有,大约也没人敢在这地方逗留。
冷风吹着脸,酒气散了些,宋祁寻了处草坡就躺下了,在天上寻着最特别的星星。
像她那样聪明的人,大概会看星象吧,就像供职皇家的钦天监,或许水平还比他们要高一些。
露水很重,但她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梦里黑白一片,有万蚁爬行的场面,原以为在梦里,可却有切肤之痛,宋祁惊醒,挠了自己的胸口,可发现那蚂蚁并不在自己身上,在心里,是万蚁噬心。
宋祁揪住了身下的杂草,手指插进了泥地里,她的表情变得狰狞,身上千刀万剐的痛,没有外力,伤口却一道一道地出现,黑衣只盖得住血色,盖不住那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脸上也开始有温热的液体下流,不是眼泪,是暗红的血液。
她在草地上挣扎着,无论如何摩擦,依旧无法消解疼痛,手臂上也是血,长剑不受控地凝了出来,剑身发出了龙吟。
不远处的溪流抛却了秀气,疯狂地拍岸,激起了几丈高的浪。宋祁跑向了那条溪流,站在了它的中央,溪流的高度只淹到她的胸口,让她尚有喘息的空间。
寒凉的溪水麻痹了人的触感,疼痛稍有缓解,可血液还在流,血液不像寻常那般随着溪水冲淡流走,反而聚集在宋祁的周边,形成了一个与周围完全不同的血池,一如当年她献祭给青铜剑的场面。
没有人看到这诡异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打扰,宋祁站在中央出神了,星星滑落虚空之时,宋祁身上也停止了流血,一切都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宋祁走上岸,她伸手摸了昨夜疼痛的部位,有许多道伤疤出现,没错,仅仅一晚,那伤口就愈合了。
这一身狼狈,宋祁不好直接走在街上,便先进了一家酒楼。
宋祁的到来显然让他们意外,管事的首先反应过来,“少主,可需要服侍?”
“备衣服。”
宋祁将整个人都浸在了水池之下,等熬不住了她才出来透口气。
“少主。”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放下衣服,出去。”
宋祁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出现了很多不该出现的伤疤,手背到身后去触摸,疙瘩明显变多,所以是——夺魂吗?
宋祁出水站在镜前,手指抚上了脸上那道伤疤,从面若冠玉到出现瑕疵,一般人都会郁闷良久,可宋祁居然笑了,笑得可怖。
她问了几遍自己要做什么,最后都得到了一个答案——杀人。
她最后停在了公安局门口,风吹落了兜帽,带出一缕发丝,冷峻的神情表露出来。
那身装扮令站岗的人晃了眼,一时辨不出眼前这“老者”便是他们的宋局。
他拦住了人,问及她的来意,宋祁只略过了他,径直踏入了警局。
“师——”
这声“父”还没喊出口,徒弟就愣住了,他狠狠捏了自己手臂,这居然不是梦。
刑警的本能让这一屋子的人都嗅到了危险气息,他们急忙去喊了林园过来。
最后还是小徒弟硬着头皮开口了,“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师父?”宋祁念着这句话,转过身来,狭长的眼角满是笑意,可吐出的话却是那样冰冷,“乖徒儿,为师是来杀人的。”
未等徒弟反应,宋祁便卸了他的胳膊,一脚踹向他的肚子,直打得人撞在椅子上,这般剧痛让他脑袋晕乎乎的,至今未弄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其他人反应倒快,看她出手,一个个也便准备好了跟她动手,于是这整齐的,放满文件的办公大厅,一下子成为了战场。
寻常的格斗哪里制得住她,宋祁出手毫无保留,骨节活动声咔咔作响,不过三五分钟,地上躺倒一片。
幸而宋祁的配剑留在家里,否则这番作为,必然落得两败俱伤。
枪声响起,击中了旁边的办公桌,林园举着手臂,怒斥当事人,“宋祁!”
“林大局长来了,真是许久没有听到旁人直呼我的名字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看来下手太轻了。”
林园还是低估了她,现下自己已被她擒在手中,她的手指真真切切用了力,按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脸憋得通红。
“她说我变了,是了,确实变了,变得太乖了,还是现在这样好,肆意妄为,生杀予夺。”
旁人都只敢作出防备的姿势,怕她一个气急,彻底收紧了手指。
法医鉴定部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杨义最是心急,手中藏了手术刀,快而准地朝宋祁的后背刺去,但结果岂能如愿,宋祁屈起手肘,捅向了她的腹部,而后面无表情地蹲下,制住她的双手。
还好,松手了就好。
宋祁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冀儿还好吗,她果真是个顶好的算命先生,你终归还是生了个儿子,以前,我们还谈过娃娃亲的话题——”
她的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凶狠,“你们居然敢染指我的青松!你看看你那儿子,有哪点配得上我的青松!”
这样的宋祁令人害怕,杨义只觉得脊背发凉,“我想知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好得很,就是青松,青松……你们那么想让冀儿跟青松在一处,那不如,我送冀儿去瞧瞧她吧。”
苏靖寒早早就接到了林园的电话,她整理了很久,姗姗来迟。
林园赶来护住杨义,宋祁见他们这样,只是发笑,“自不量力。”
忽然间,宋祁听到了一声真切的,却又极其虚幻的声音,“老不死的……”
宋祁立即转头起身,看向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人,是那惹眼的红衣,熟悉的下颌曲线,温和的面部棱角,暗淡的青铜面具反射出了淡淡的阳光,她的腰间还别着一支竹笛,是她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宋祁缓步走向那个人,怕走得太快,那道幻影就消失了。猝不及防,她绊到了地上的水杯,一下子跪在地上,手下意识撑地,恰好擦到了工作簿,被钉子伤到,虎口划出长长细细的口子。
趁她失神,后方扑上来两个人,妄图将手铐戴在她手上,她反应却极快,翻身重锤了一人的背,又骑在一人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挡我者,死。”
自她口中喷出了鲜血,溅得身下那人满身都是,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内脏咳出一般,眼前一阵红雾,宋祁抓着衣领,神情很是痛苦。
苏靖寒忍不住,快步上前,她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回家。”
宋祁离开了身下人,挪到旁边坐着,两腿屈着,手指已差不多要将她自己的皮肉刮下来了,这是狂躁的迹象,苏靖寒央求般看向林园,“不要碰。”
“锁、锁了,别伤着……锁、”宋祁的眼角滴了一滴血下来,妖艳至极,她的手胡乱抓着,“青松、不、别不要我。”
苏靖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往自己怀里带,双手抱紧了她,“老不死的,别怕,我在的。”
“不要,不要看。”
苏靖寒把兜帽给她戴上了,挡住了她狼狈的模样,然后让她窝在自己怀里,“这样就好了,没人看到。”
“青松,青松,疼——”
宋祁□□着,鞋子不停擦着地面,眼角一直有血泪流下,苏靖寒抱着她的头,眼中泛着泪光,她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头顶,“有我在,不怕,不怕。”
“林园,林园,你去买止痛药过来好不好?我求你去买止痛药!”
苏靖寒已全然忘记了伪装,宋祁被疼痛折磨着,并没有注意到周遭。
“锁了啊!”
苏靖寒抓着她的手,将袖子推了上去,反复揉搓她的手臂要将那暴起的青筋抚平,她的手已沾满她的鲜血。
林园跑进来递给了她止痛药,苏靖寒没有看说明,一下子抠了五片下来,因为情急,铝片还划伤了手,“吃药了,吃了就不痛了。”
宋祁含了药片没几秒就全吐了出来,“不要!”
苏靖寒把整板药片给了林园,“请你,把它们碾碎,冲水过来。”
“不吃药,不吃,我没病的,他们逼我,青松,你不要逼我,我不喜欢的。”
她的眼睛分明还在流血,照这样下去得瞎了,苏靖寒兀自捧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看,“听话!”
宋祁安分了一会,手指却还是揪着自己的衣衫,苏靖寒自饮了药,堵住她的唇,令她强咽下去,她不管周遭还有人在场,她只专心做好一件事,那便是安抚她,唇舌在她口中来回着,舔掉她口中残留的药汁,与她分担苦涩。
宋祁喘息的幅度已降了下来,表情略有舒缓,“我没病的,这是天命,我赢得了宋家,扳倒得了藩王,颠覆得了天下,却唯独,胜不过天命,青松,我不是怪物。”
她絮絮叨叨的,将脸都埋在苏靖寒怀里,苏靖寒抱不动她,也怕别人碰着她,只好别扭地待在原地,也不管笑不笑话了。
宋祁醒来已是傍晚,脸上的血液干涸形成一道血痕,看着就瘆人,“青松,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