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郎中也觉得没什么可挽回的了,又换了个药方,一剂药煎下去,整间屋子里都是药味。
傅青松端了药过去,宋祁正趴在院中石桌上晒太阳,右手推着一辆拳头大的小板车,桌子上还摆着许多零食,不只是栗子酥,糯米糍粑和麻花都有。
傅青松把手覆在她的脸上,捏了下她的脸,“吃药了。”
宋祁这才放下车车,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先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喝了一口手边的羊奶,但味道还是散不去。
她抿紧了唇,伸手把药碗推走了,“昂……不喝。”
“听话,这也才一大口,喝完病才能好。”
宋祁苦着一张脸,眼眶红红的,撒娇的语气道:“不喝……”
傅青松怜惜地摸了摸她的眼尾,“好吧,不喝。”
宋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嗯!”
她愉悦地抱起了小奶杯,一口一口喝起了羊奶,她边喝一边荡着腿,身子晃啊晃的。
傅青松在她旁边笑着,一只手在跟她互动,“东园,过来。”
她喊的是一个下属,“你们家有孩子是吧?”
“对。”
傅青松扶着宋祁的肩,低下头跟她道:“你不想喝药,我找人帮你喝,要不要?”
宋祁唇边还沾着奶渍,眯起眼朝傅青松笑,“好啊。”
傅青松把碗端给了下属,“喝了吧。”
只是药而已,那人一口气就喝完了。
傅青松把桌上的玩具和食物都拨了过去,“这些带回去给你家孩子,都是你的。”
宋祁停止了玩耍,伸手搭上了小板车,气冲冲道:“我的!”
“东园,收拾一下,全都拿走。”
“不准!”
傅青松把她的手拨开了,温声道:“我跟你有约定了,喝药的人有零食和玩具,你不喝,我能怎么办。”
宋祁看了空碗,又看看一点点被收走的食物,做着思想斗争,“不喝药……”
一直到自己手心的小玩具被傅青松收走,宋祁才急着喊道:“喝!”
“真的吗?”
“嗯,你把这些留下。”
傅青松还是把小板车给了下属,吩咐道:“这些照样是你的,去柜台取钱,再买一份一模一样的过来。”
“是。”
宋祁气鼓鼓的,“没有小玩具,不喝。”
“我让他们现在熬药,熬完你的小玩具和小零食就买回来了。”
“哼!”宋祁又趴在了桌子上,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模仿着走路。
傅青松也坐了下来,摸着她的头,“我让他们熬少一点,一口就没了。”
“嗯……”
“笃——笃——笃——”
沉闷的敲门声传来,傅青松将自己往水里浸泡得更深一点,加快了沐浴速度。
听到里面的水声,宋祁猜出来傅青松在干嘛,没有闯入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外等着。
“吱呀——”
傅青松穿着单衣,披着湿漉漉的发丝开了门,入眼就是宋祁右手捏着小毛毯的模样,那毯子还拖到了地上,场面不禁有些可爱。
“怎么了?”傅青松含着笑意道。
宋祁轻轻抖了抖毛毯,有些不好意思,“陪我睡觉。”
“不是这样求人的哦。”
宋祁眨了眨自己红彤彤的眼睛,有些没理解这个意思,“你不答应?”
“阿祁应该撒娇,你喊甜一点,这样大家都不忍心拒绝你。”
宋祁跨过门槛,往前一扑,提着小毯子搂住傅青松,“青松,一个人睡觉,会做噩梦。”
“你先去躺着,我擦擦头发。”
“嗯。”
宋祁直挺挺躺在床上,两手拉着被子盖到脖子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床顶。
傅青松擦干头发花了好一阵时间,等她坐到床上,也只是暂时靠着床柱子坐,没立刻躺下。
“听故事。”宋祁有了反应,主动贴了过来,枕着傅青松的腿。
“鬼故事,听吗?”
“不听。”
傅青松单手拍着宋祁的背,唱起了童谣,“四月里,麦脚黄,家家田头闹洋洋。三岁孩童寻牛草,八十岁公公送茶汤。”
宋祁抓着她另一手,在手心里把玩,“我五岁了。”
“是吗?五岁可是能背出家在哪,家里有什么人的,你背一个我听听。”
“醉云轩,每一家醉云轩都是,家里有青松。”
“青松是什么人?”
“是掌柜。”
“青松是姐姐啦。”
“掌柜,平城的消息传来了,新任家主是宋妍书。”
“知道了。”
宋祁从灶台前回头,疑惑道:“有事情了?”
“小事而已,阿祁,可以出门了,要不要跟我出去?”
“出门,吃肉。”
“嗯。”
傅青松朝下属招了招手,给了个眼神,叫他执行原定计划。
她领着宋祁去了柜台,取了一些碎银子放她腰间钱袋里,“你好好保管银钱,别丢了。”
“不够。”宋祁掂量了一下重量。
“吃饭我付钱呢,你自己的是给你买小零食的。”
在醉云轩已经晃悠了好几日,家里有个“红眼病人”的事也不算大事,傅青松就没给她遮眼,大喇喇地出了门。
两个人先在街上逛,傅青松买了糖葫芦给她,“阿祁,你先在胡同里等着好不好?我去谈一下生意。”
“我也去。”
“你数数,到五百我就回来了。”
“好吧。”
傅青松离开了,就宋祁一人留下,她坐在一个木箱子上,小口小口地咬着糖葫芦。
不多时,眼前的光被挡住了,“咦?”
是一个小男孩。“姐姐,糖葫芦好吃吗?”
宋祁舔了舔糖衣,点点头。
“我娘说糖葫芦很贵,不买给我。”
“不贵。”宋祁把咬了一半的山楂咬走,剩了三颗给他,“甜的。”
“谢谢姐姐!”男孩一点也不推脱,将糖葫芦占了去,“姐姐是哪里人啊?好好看,以前没见过。”
“醉云轩,我的姐姐是掌柜。”昨日傅青松教了很久的词语,宋祁一直到今天才说出口。
男孩轻微歪着头打量,“姐姐,你几岁了?”
“不知道。”
“那我知道了。”
“什么呀?”
男孩一把夺了上去腰间的钱袋子,往巷子里飞奔,霎时消失在宋祁的视野。
腿脚不大利索,又想起傅青松的嘱咐,宋祁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一边懊恼,一边红着眼眶。
不知道数到哪里了,糖葫芦也没了,宋祁不知道做些什么,就孤零零地站着晒太阳,还微微垂着头。
“到大腿,男孩,脏兮兮的,鼻头有黑痣。”宋祁重复着男孩的样貌,加深自己的印象。
傅青松姗姗来迟,瞧见宋祁蔫了吧唧地站着,想起始作俑者是自己,内心有些愧疚,“阿祁,怎么了?”
莫名的鼻头有些酸,宋祁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钱丢了,有人欺负我。”
“是谁?怎么丢的?”
“男孩,脏兮兮的,鼻头有黑痣,有这么高,抢了我的糖葫芦和钱。”
“怎么会丢呢?你可比他高很多,一般人不敢抢。”
“他就是抢了!”
“你有没有跟他说话?说了什么?是不是被别人发现你身体不对劲了?”
傅青松徐徐诱导,宋祁也认真思索起来,“他问我住哪里,我跟他说了,他还问我几岁,我说不知道,于是他就抢我钱。”
傅青松摸了摸她的脑袋,“阿祁说话,喜欢点头。”
“不可以吗?”
“点头,可爱,青松很喜欢。可是啊,外边有陌生人,阿祁要小心,不要跟他们说话,你吓唬吓唬他们,就不会被欺负了。”
“欺负我,报官。”
“嗯,但是,阿祁要学会不让别人欺负,而不是被欺负后才作为。”
宋祁抿紧唇线,直愣愣地盯着傅青松,“这样,凶吗?”
“凶,跟陌生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不要让他猜到你的秘密,要是让他们以为你是小傻子,就会被欺负。”
“好。”
傅青松晚上回去后给了男孩一些报酬,将宋祁的钱袋子拿了回来,在开饭前给了宋祁,“知道我这些天教了什么吗?复述一遍。”
这时候饭菜还没上来,宋祁就举起手到台面上,掰着手指数,“叫青松,甜甜的,什么都答应。”
“可以不吃药,喝奶。”
宋祁说话慢慢的,一顿一顿,自己还会跟着点头,她望向傅青松,半挑眉毛,既单纯又带点小聪明。
“喝奶,可以,不喝药,不行。”
宋祁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你骗我,青松……青松,不喝药。”
“你说完我教给你的东西,今天就不喝药。”
“好——”宋祁应了,弯起了第二根手指,“不嫌弃我,不说我是小傻子,疼我的,是真正的媳妇。”
“第三呢?”
“出门,拿披风,不冷,下雨戴帽子。”
“嗯,还有最重要的。”
“不跟陌生人说话,不被欺负。”
宋祁抬起头,充满自豪又明亮的眼睛望进傅青松眼内,“今天不喝药。”
傅青松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嗯,阿祁很棒,不喝药。”
那幅画仿佛成了预言,画中没有出现的人,不久之后就消失在了世间。
傅青松又一次送来饭菜的时候,宋祁跑过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她很开心地道:“青松,师父给我托梦了,我看到他了!”
听了她的话,傅青松并没有多开心,忽然之间记清楚过去的事情,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师兄说的残灯复明了。
她将傅青松推了出去,“你先出去,等会我会吃饭的。”
傅青松伸手揽住了宋祁,像小时候那样揉着她的后颈。
“青松?”
“别动,我抱一会就好了。”
傅青松出去后,宋祁回到了书桌前,继续描绘着她心中的面容,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夜半,她才完成了四五张画。宋祁开门要去找傅青松,迎面就撞上一人。
傅青松看向房内,桌上的粥还好好摆着,“你没吃饭。”
听她这话,宋祁立即转身去寻那桌子,“现在吃,你别恼我。”
傅青松拉住了她,“都凉了,我带你下楼。”
握住她那瘦的只剩下骨头的手,傅青松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模糊了视线。
宋祁忽然道:“青松,你哭了。”
“才没有,你别胡说。”
“青松,我想听你的声音,你说话,说什么都行。”
“阿祁,你这七年都做了些什么,其实我不怕被连累的,我可以帮你。”
“你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过得不好,我这里有很多酒,你不喜欢烈酒,我可以酿一些薄一点的。”
“还有,师兄答应我了,等他过了不惑之年,他就不会经常出去行医了,他会一直陪着我。”
“真好。”
厨房现在已经没有新鲜的吃食了,傅青松拿了块糕点给她,“阿祁,先吃个糕点垫垫肚子,你要不要出去吃?”
“青松,我想喝酒。”
“好,你要喝什么?”
“你最喜欢的,逍遥游。”
傅青松拿了坛过来,宋祁将它抱在怀中道:“青松,我们去院中。”
宋祁靠着梨树坐了下来,张开手掌接到了一朵花,“青松,又是一年,花落了。”
“我酿酒给你喝。”
宋祁喝了一口酒,“青松,帮我将那些画送回苍离。”
“好。”
“青松,我这些日子是不是像个傻子,其实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不是傻子。”
“我不是,青松,我只是害怕,害怕遗忘。”
“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你已经画好了我的画像,你看了就会想起我的。”
“那些红光,它们在吞噬我的记忆,终有一天我会变成厉鬼,青松,你会像他们一样怕我吗?你不要哄我,我想听实话。”
“我不怕你。”
“青松,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青松,从前我断你竹箫,这七年来我找了很多乐器铺子,带回了一支竹箫,一直忘了给你,我不是想跟你划清界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留点东西给你。”
傅青松露出了一抹浅笑,只是眼圈还红红的,“都八年前的事了,阿祁还记得呢。”
宋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青松,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家人,我知道我不会真的死,但是以后我就见不到你了,就像师父一样。”
“你不要难过,日后,你可以找人做朋友,让他们陪着你。”
“青松,我不要了,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消失,只丢下我一人。”
烈酒呛到了喉,宋祁剧烈地咳嗽着,骨架颤巍巍的几欲散掉,她的脸上露出了悲凉的笑,“青松,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这副身子早就垮了,你也明白,所以才会这般纵容我的,对吧。”
“青松,你要过得好好的,若是你得空,留些书信给我好不好,寄回苍离,我会认真看的。”
“青松,对不起,我不该回来惹你难过的,我只是想再见见你,想听你的声音。”
“青松,日后不要叫别人老不死的好不好,庆阳也不可以,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只是想要成为你心中独一无二的人。”
“青松,我今年二十七了。”宋祁停了会,单手拿着酒坛又饮了一口,酒顺着唇角流到颈部,将衣领沾湿了,“也才二十七……”
“青松,我好像真的醉了,好累啊,方才我说的那些,你不要当做是醉话,我——我很清楚我跟你说了什么,我真的只是累了而已,只是累了。”
“青松,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你不要笑话我,我只是——有些忍不住了。”
“青松,我真的好累……”
宋祁的手放了下去,手指渐渐松开,酒坛滚落到地上,坛中还未喝完的酒洒了出来,湿了泥土。
“阿祁,阿祁……”傅青松抑制不住,头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身子不住地抖动,头发沾到了泥浆,脏污得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那个明媚俏丽的傅青松。不知道哭了多久,傅青松只觉得太阳穴处的青筋抽痛,她颤抖着手,抽噎着,拂开那挡住半边脸的发丝,依旧是那张容颜,月光洒在脸上,她很安详,傅青松抱住了她,头靠在她的肩上,眼泪不住地流。
“阿祁,老不死的,我答应你,会给你写信,只喊你一人老不死的。”
今天是中秋过后的第七天,她连年都没来得及过,就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七岁。
酒楼的伙计都看到了,掌柜抱着姑娘哭了很久,他们擅作主张将酒客都驱散了,掌柜枯坐在树下,一直到了天明。夜里风大,将花都吹落了,落在她们身上,那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临死前,宋祁喊了17声青松
本章耗费纸巾半包,整本书虐了宋祁好多次,唯独这次把自己虐得稀里哗啦。
青祁缘分开始于苍离小树林,宋祁坐在树下望着她,满身伤痕,结束时,还是在树下,宋祁一身病痛。